广府炒鸳鸯 (Z)

广府炒鸳鸯
2003/04/11
小说 林金城

坐在苏丹街的炒粉档前,静默许久。

他们不约而同望向不远处那顶着超大肚腩的老板,如何驾轻就熟地把吉隆坡的夜给炒得星火燎原。她回过头,凝着档口前的一面纸板招牌喃喃自语:什么不好炒,炒鸳鸯……。

大学时代,他们就常被班上同学称作鸳鸯。因为他的名字中有个渊字,而她的昵名叫做小Young。面对戏笑,他打从一开始就未曾否认过,而她也一脸不为意地表现自若大方;久而久之,大家也习惯了有渊必有Young,在班上还是参加校园社团活动,他们总是形影相随,成为公认的一对。也许是种依赖和习惯吧,只要有他在,她才觉得安心,而他那潦草得没几个人看懂的字迹,她却能只字不漏地替他誊稿。然而,他们心里都很明白,暧昧的同窗4年,虽然彼此都很有感觉,但每次到了关键时刻却始终未曾把爱与承诺给说出口。

他的不告而别,确实让全体同学都陷入谜团当中。

在毕业典礼的前两天,接到一通电话后他便匆匆的从台北飞回吉隆坡。作梦也没想到在亲戚朋友心目中好丈夫好爸爸的父亲,竟为了一个认识不到两个月的女人而选择与母亲离异,年纪一大把还背个抛妻离子的罪名远走他乡。身为长子的他,除了肩负撑起一个破碎的家庭,照顾一蹶不振的母亲外,还得为3个尚在求学的弟妹发愁……。

吉隆坡的夜,因为一场黄昏雨而略带苍凉。

面对前来了解“真相”的她,一时也不晓得该说些什么才好。怕是耽误了别人的青春,他清楚地了解到此时此刻绝对没有资格给她许下任何承诺,不可能将她留下,更不可能放下家人不顾,跟她回到台北继续当年的梦。

多话的老板端上热气腾腾的炒鸳鸯后,还滔滔不绝地自夸他的广府炒鸳鸯有多美味。她一口也没吃,便说要回酒店打电话。

从炒粉档走回文华酒店的几步路程,实在太短了,短得教他一辈子遗憾。目送她走进升降电梯后,颓然的步出酒店,此时,忍了一整晚的泪水再也不听使唤,他连忙急步隐入了茨厂街的灯火苍凉。

我的诗人朋友周若鹏,在他的诗集《相思扑满》中收录了一首情诗〈暴食症〉,以对方喜欢吃的食物串成书写内容,细致地刻划出恋爱症候群的心情写照。从“单思是易碎的薯片 / 不动口却嚼不出淀粉香”,到“有的季节武装作榴槤 / 心却如果肉的香软”,让食物的属性归纳出爱情气象表上对应的曲线,在达到预设效果之际,再巧妙地写下了“米粉千丝万缕 / 河粉百转柔肠 / 怎样炒才能炒成 / 鸳鸯?”蕴喻显然,见好就收。

中马一带的炒粉档,一般上都能提供福建及广府两种炒粉方式。前者先煮汤汁后下面, 如众所周知的福建炒面及卤面等,后者则先将粉类炒香煎脆,而后再淋上芡汁。广府炒所用的粉面种类多样化,用伊面的称作“广府炒伊面”,米粉为底的叫成“香底米”,纯河粉的叫做“滑蛋河”,至于米粉加上河粉则一律称为“广府炒鸳鸯”。其炒法同出一辙,分别将伊面过油炸酥、米粉慢火烘脆、河粉热炒爆香,而后再煮锅高汤芡汁淋上便是。相对于一般直接调味翻炒的“炒”面观念,除“滑蛋河”的河粉有炒过之外,其他广府式炒粉似乎与“炒”没有太大关连,与其冠以“炒”字,不如直称“芡汁浸粉”来得更传神贴切;像其他比较高档的生虾炒面、姜葱炒牛河、香港炒生面、江南炒面等,其实都是源自这招广府式炒法,只是芡汁配料不同罢了。

一碟称得上水准之作的广府炒鸳鸯,除芡汁调味鲜甜自然,恰到好处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处理粉面时火候的掌控。传统“香底米”是以慢火耐心地将米粉烘脆,费时相当,不像现在一般厨师为了省时省工,干脆以猛火热油把米粉炸成酥脆,吸入过量的油,直像家庭式配入广东粥里的油炸米粉般,淋上芡汁后不久便“发”成泡沫浓稠的糊状,毫无香韧爽脆的口感,甭说齿颊留香,简直教人失望。至于河粉的处理,首要条件当然是炭香及锅气,在热油翻炒间如何把雪白的河粉在加入酱油后,给炒成金黄色微微卷边的模样,带有浓浓炭香,却又丝毫看不到任何焦黑,这才是功夫诀窍。广府炒鸳鸯,就是接合以上两种迥然相异的粉食口感,浸在香滑的蛋花芡汁中,每一口都教人经验了滑韧与香脆间异里求同的美好滋味。鸳鸯到此,已属珍品。

世纪末的那一年,为了诗集的出版,有缘与若鹏认识,一同参与了全马十多场“动地吟”诗歌朗唱会的演出,以及被安排到一些学校去作文学讲座。东西南北马走一圈,共车同房,对这位“多情”诗人在文学以外有了深一层的认识。记得有次在巴生兴华独中演出过后,我们驱车回到吉隆坡吃宵夜,同行的还有吕育陶及张光前,我们就在苏丹街的露天炒粉档前,点了几盘炒粉及两支啤酒,便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那夜,临睡前翻看若鹏的诗集《相思扑满》,发现了这首〈暴食症〉,才猛然想起刚才若鹏似乎对那盘广府炒鸳鸯情有独钟的理由,也不禁莞尔起来。

米粉千丝万缕, 河粉百转柔肠, 怎样炒才能炒成鸳鸯?

多年来我停笔写诗,莫名其妙地把兴趣转向美食思考,如何炒就一盘很本土风味的广府炒鸳鸯,对我的吸引力远远超过去动笔写首无能为力的诗。米粉坚持以慢火烘脆,河粉力求用炭火去快炒爆香,一慢一急,一香脆一柔韧,两者都没有因为刻意失去自我而保有了最原始的质感个性,异里求同,相辅相成,再淋上以体谅及全心投入的真爱所烹调出的芡汁,哪会炒不出一道可口美味的鸳鸯?

我想婚后美满的若鹏,应该早已想通这道理。

将女儿送到幼儿园门口,习惯地俯身让她轻吻脸颊,而后目送她蹦蹦跳跳地走了进去。一个转身,她才发现对街那家常光顾的早餐店,不知何时已换上个醒目的招牌:港式鸳鸯奶茶。倏然,“鸳鸯”两字,就像根砭骨的刺般往记忆深处轻戳一下,起先还不为意,走了几步才发现伤口隐隐作痛,久久不散。

步行回家的红砖道上,记忆在初春的台北街头渐次解冻。她想起了8年前的那趟吉隆坡之行,想起当年瞒着家人只身飞往那里去找他的年轻痴狂,想起那碟教人心碎的异国炒鸳鸯,想起如果当年他要是拿出勇气向她表白,眼前一切将彻底重写……。

回到家,走进阁楼书房,挣扎许久还是搬张椅子从书柜的最高层拿下一个纸箱,找出一本当年他在机场送行时交给她的《鸳鸯书》,说是他认识的一对马华情侣作家合著的新诗散文集。记得当时回来台北后,整个秋天都把自己关在家里,心灰意冷地拒听他拨来的每通电话,把以前拍下的合照以及花了4年时间帮他发表过的文章做成的剪报也一并烧成灰烬,甚至他后来寄来的多封信笺,还没拆封就已丢进火炉里,以示要彻底将他遗忘的决心。这本《鸳鸯书》,则因为藏在旅行袋里,塞进了杂物室才免于消毁灭迹。

她故作镇定地到厨房烧开一壶水,泡杯花茶,盘坐在浅色沙发上,开始翻阅这本从未看过一页,像隔世般重逢却又完全陌生的《鸳鸯书》。倏然,发现内页间夹了一张字条,读后,忍了一早晨的泪水终于缺堤崩溃;潦草得也许只有她才看懂的字迹这么写着:鸳鸯宁可同炒,也不愿分离。等我好吗?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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鸳鸯的联想:
1。 鸳鸯蝴蝶 (张曼娟)
2。 鸳鸯戏水 (那个棉被哪枕头套子哪常有的刺绣)
3。 鸳鸯奶茶 (港剧里看来的罢)
4。 鸳鸯二字怎生书? (AGAIN,曼娟!)
5。 鸳鸯 (飞禽类,黄梅调还是古装剧里出现过,梁祝里的乐蒂就以此暗示过凌波,简直是典型)

。。。

不懂还有没有?鸳鸯鸳鸯, 1 + 1 =/= 2,是一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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