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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鸡美谈
                ·老 牟·

  1994年刚搬到纽黑文不久,我和老婆主办了一个大学同学聚会。我们一起毕业的70个学生中,40多人已经定居美国。这次聚会只邀请了集中在美国东北部的同学,来自康州,纽约,罗德岛等地,大部分又是山东老乡,有八九个人,加上家属,共有20多。我一锅做了两只山东烧鸡,这是我的第一次尝试。结果席间哗然,惊倒一片人,都说有正宗的山东扒鸡味。虽然那天的菜摆满了桌子——不少是朋友从纽约带来的,但我做的烧鸡仍然一枝独秀,给不少朋友留下了永久的话题。物以稀为贵,从那以后,我将此“绝技”每年展示一次,一般都是在朋友聚会的时候。喜欢吃的人多了,也就有人开始问起烹制方法,每次我都笑答:“是祖传秘方,不外传。”被逼得无奈了,就往简单里说:“做烧鸡就需要一把中药,一把盐”,我心想,反正不会有谁真的想做烧鸡。

  其实祖传秘方云云全是逗人的,我家祖上几代不曾有做烧鸡的。我学会做烧鸡全是偶然,凭着童年的一点记忆,又加上成年后的一点想像。

  1964年,我父亲由山东省机关下放到鲁西南的菏泽地区,那是一个非常落后和贫穷的地方,我母亲也跟着父亲到那里落了户。也许他们预感到那儿并不是久留之地,所以没有把我和大我两岁的哥哥一同带去,后来证明他们的感觉是正确的,否则他们日后再也没有可能离开那个地方。在去菏泽之前,父母把我兄弟俩委托在济南的大舅家,那一年我开始上小学,他们一去就是十年,直到1975年才由菏泽调回济南,那一年我恰巧中学毕业。对我和哥哥来说,因为有住在外地的父母,也就有了到济南以外的地方看世界的机会。从1966年起,我和哥哥几乎每年暑假都去菏泽探望父母,慢慢熟悉了菏泽,逐渐把那个地方当成了第二个故乡。

  菏泽在黄河边上,一片黄色的平原,很少见到石块,但土地贫瘠。菏泽在行政上是个地区,又是地委所在地,下面有10个县,包括古典名著中的梁山泊所在地——今天的梁山县。1966年第一次到菏泽,印象极不佳,马路上肮脏得要命,看到的菏泽人,大都赤着脊背,要么衣衫褴褛,饭店里的乞丐也很多。我幼年的心里常常困惑,“这也叫城市?”全城只有一条马路,说不上是土路还是柏油的,从东关到西关,步行大概20分钟。人们把吃晚饭叫喝汤,到了喝汤的时候,人人端了个大碗在门口喝。据说这样可以表示家庭的富裕,如果门口没有端碗喝汤的人,那么这户人家肯定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我记得第一次去菏泽,穿着一件崭新的浅蓝汗衫,神气十足,在马路上行走,招来了路人的注目。因为是济南府来的,心里总有那么一点大城市的优越感,说话时尽量能让人听出是从省会来的。可是今天再听听济南话,觉得比菏泽话还要土好几倍。

  菏泽当时的农产品物价极为便宜,我妈妈提着篮子赶集,鸡蛋3分钱一个,一只小公鸡才3、4毛钱一只,西瓜1分钱一斤。所以每次在菏泽的那几个月,都会吃很多鸡蛋,吃很多炒辣子鸡,而且夏天几乎不喝水,全吃西瓜。

  我父母住在地区商业局的宿舍里,机关里的干部大都是不带家属的单身,他们的老婆孩子都住在农村,平常吃食堂。管着做饭的是一个老张头,别人都唤他老张,我和哥哥叫他张大爷。10年里我去菏泽不下十几次,做饭的好像从来没有换过人,一直是张大爷。因为一开始在我眼里他就是一个老人,所以后来并没有注意他又老了多少,似乎总是那个又干、又瘦、高个子驼背的老头。

  张大爷做饭很麻利,揉馒头一手一个,像变戏法似的,优美极了。我常常在食堂里看张大爷做饭,欣赏他做饭的魔术,他也愿意在做饭的时候和我聊天。但张大爷的真正绝活是做烧鸡。每年夏天,张大爷都要做好几次,我对烧鸡的美好印象就是在那里开始的。多少年后,在美国做烧鸡,背后的冲动也正原始于张大爷做的烧鸡。

  在食堂做一次烧鸡可不是一件小事,工程大着呢,最少要保证百十口人一人一只。首先要赶集采购雏鸡。每年的七八月份,当年的小鸡都长到了一斤左右的样子,农民们把母鸡留下生蛋,那些小公鸡就带到了集市上出售。农民穷啊,谁不知道鸡好吃,可他们自己舍不得,只有把鸡卖了,才能换点钱,购买油盐酱醋和生活用品。

  天不亮司务长就出发了,为此他还要再从机关里抽借一个人,一同去采购,因为一辆自行车带百十只鸡是很难的,两个人互相照应着,就方便多了。下午一两点钟,采购的自行车满载而归,那些来自不同农家的鸡,都已经气息奄奄了,有些还在绝望地叫唤,不过显然嗓子已经嘶哑了。每个鸡的嗉子都还是涨涨的,农民为了卖出好斤两,一大早便把鸡喂得饱饱的。这时候司务长大声一呼:“杀鸡喽!”人们就陆续从办公室里出来了,工作的事早撂到一边。其实那时哪有什么工作,大都是文件学习或政治运动,人们早烦腻了,谁愿意在办公室里待着,都争着出来帮忙。随着一声声惨叫,一只只小小的生灵就呜呼了,在地上高高地跳几下,就断了气。那个年代就是这样,在享受美味之前,都要先经受杀生的痛苦。哪像今天的美国超市,鸡腿,鸡翅,鸡胸脯,都分开出售,即使是整鸡,也是无头无爪的,让人感到这些肉食鸡本来就是没有生命的。看不见活生生的鸡,也就不必体验那杀生的残酷。年龄大一点的时候,我也常参加杀鸡洗鸡,收集那一根根漂亮的公鸡羽毛,带回济南,与伙伴们分享。等到躺在地下的鸡彻底断气后,就被放到院子的一个自来水池子里,热水一浇,大家便七手八脚地开始煺毛,清理爪皮,洗涤内脏,鸡屎和内脏的腥臭味随着热气飘散开来,有时会让人感到作呕。随后,洗干净的鸡一只只地挂在了树上,绳子上,让红红的血水滴尽,晾到微干。剩下的工作就要等张大爷披挂上阵了。

  做烧鸡要等到晚上,卖完了晚饭,食堂收拾干净后才开始。那时,机关里的人都拿着扇子到街上溜达去了,张大爷一个人开始张罗起烧鸡的事情。他通常赤着上身,只戴一个白围裙,从脖子上挂着,腰间扎紧。我当时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对做饭当然不会有什么兴趣,但做烧鸡可不一样,张大爷做的烧鸡那么好吃,让我觉得是件很神奇的事情,心里充满一种被馋嘴驱使的好奇,使我流连于张大爷的厨房。我当时问张大爷:“烧鸡要加很多酱油吗?”这个问题就成了我日后所谓秘方的来由。我之所以问,是因为老张做的烧鸡都是棕红的颜色,让人觉得是酱油卤制的。

  张大爷说烧鸡不能加酱油,颜色是过油后的颜色。在过油以前,首先要用一种很稠的糖稀,红薯熬成的,深棕色,涂到晾干的鸡皮上,待糖稀干却了一点,就把鸡放到滚热的油锅里过油,直到鸡皮出现棕红的颜色,跟酱油做的酱肉颜色差不多。过完油,张大爷把一只只油亮亮的鸡摆到一口很大的尖底黑铁锅里,头是头,尾是尾,井然有序。摆放时还要尽量紧密,不留缝隙,这样骨肉就不会被水煮得分家。然后加料,烧鸡料是他自己配制的,从中药铺里抓来,用纱布包好,分几袋放到锅底部,还要加水,加盐,水微微满到跟最上层的鸡差不多齐平,再在鸡上面压上一个大木板,防止鸡在水开的时候浮动,最后压上锅盖。据说很多做烧鸡的老户都采用百年老汤,把每次做烧鸡的汤留下来,下次再用。张大爷做烧鸡好像每次也用老汤。这点我不太敢苟同,好吃也许是好吃,但浑浊的老汤,又没有冰箱保鲜,里面恐怕滋生过不少细菌呢。

  下来是点火,用风箱把锅烧开,烧大概三四十分钟,就把大火用煤炭压住,熄了风箱,改文火慢炖,直到第二天早上,中间不再需要人照看,安排妥当后,老张就锁了门,歇息去了。烧鸡在早饭时开始出售,整个晚上,烧鸡的香味已经在院子里弥漫开来,替代了下午的腥臭味。到了早晨六点多钟,我还没有起床,已经听到有人买了烧鸡开吃了,烧鸡的浓香已经浸入脾肺,睁开眼,连烧鸡俩字都没说出来,涎水已经溢出了嘴巴。出锅后的烧鸡,松弛的鸡皮,红里透着暗黑,高高地隆着身子,脖子和头被蜷在翅膀下,咬一口,鸡肉从骨头上顺势脱离,肉是肉,骨是骨,好像骨肉本来就不是附着在一起的——真正的脱骨扒鸡。吃烧鸡的感觉真好,但每次一只鸡快吃完的时候,都会有一种吃腻的感觉,实在是太香了,想多吃,肚子已经禁止入内了。早上吃完了烧鸡,一天都不再想吃饭了。

  后来的几十年里,我再也没有吃到那样让人酥肠醉胃的烧鸡。在北京到济南的火车上,每次到了德州,买只烧鸡尝尝,虽说是山东名产,但吃起来,除了咸,却常常没有什么味道。到了兰州和乌鲁木齐,发现那里的烧鸡简直就是对烧鸡的亵渎,有的是用酱油腌泡出的颜色,有的干脆用了类似粉红色的色素,比酱油更鲜艳,但让人一看,食欲都没有了,会联想出某种食物中毒的恐惧,谁知道那色素是什么做的,说不定真有毒。

  应该说美国是个鸡禽大国,在超级市场,每斤鸡肉只有几毛钱,比一斤小白菜还便宜。在美国这么多年,至今我也没有弄懂美国的物价是根据什么定的,难道生产一斤鸡肉比种一斤小白菜成本还低,还要省时省事?通常买一斤西红柿的钱,可以买到一只大大的全鸡,三四磅重,当然所谓的全鸡,也都是去掉头和爪子的,而在中国,一斤西红柿才几毛钱,一斤鸡肉要好几块,这好像才是合理的比价。所以我有时候想,要是能从中国征调若干菜农到美国来种大棚菜,降低蔬菜的价格,也许才能还物价尺度的本来面目。在美国不但肉食和蔬菜的价格比例失调得惊人,其他一些东西的物价也会让中国人费解,比如,一斤食用油的价格差不多等于一小瓶矿泉水的价格,都是一美元左右,难道生产一斤油所用的工时和原料,还不如从地下抽出一瓶水?

  美国鸡肉便宜恐怕真有它的道理。我没有去过美国的养鸡场,只是在电视上见过一些零星的镜头。在那里,鸡禽本身变成了某种批量生产的东西,不再是中国农民家中那些在房前屋后自由啄食的小公鸡了。美国鸡的作息成长都被科学地规定在笼子里,程序化和制度化了,像种庄稼那样,按时添加饲料,一只只鸡就像吹了气那样呼呼地长大了,岂不正是跟种小白菜一样的道理吗?只不过菜是在菜棚长大的,鸡是在饲养棚长大的,速度同样快,用时同样多,成本不相上下。

  但是美国这种批量生产的鸡用来做烧鸡,味道就差大了。很多人初来美国时,都会感到美国的东西大都寡味,我们熟悉的辣椒,黄瓜,大葱,芹菜,等等,味道都极寡淡。也许是因为批量生产的缘故,鸡肉常带肥膘,脂肪层也厚,肉质缺乏韧性,倒是非常易熟。在中国,传统的老母鸡汤,要慢火炖几个小时才能炖烂;而美国的鸡,不要说几个小时,在锅里煮20分钟就差不多烂了。来到美国十几年,中国城也去过若干次,还没有见到过有卖烧鸡的,原因之一恐怕就是没有合适的鸡种,做也是白做。美国鸡倒适合美国人自己的一种吃法,那就是烧烤(Barbecue)。美国人几乎家家都有一个户外烤炉,有的烧煤气,有的烧煤球,夏天的周末,如果天气晴朗,到处都可以闻到烧烤的肉香味。在美国的公园里,尤其是海边公园,也都有一些供游人烧烤用的火炉,一个小铁箱,一面敞口,上面一个铁架。游客自带从超级市场买来的煤球,这种袋装的煤球用燃油处理过,火柴就可以点燃。等煤球烧成通红,消尽了烟,就可以烤肉了,几家朋友,可以边聊天,边烧烤。一盒盒的鸡翅膀,鸡大腿,事先用酱油、盐等佐料腌制好,放到火炉上,十几分钟就熟了。那鸡大腿,美国人形象地称之为鼓槌(Drumsticks),外面烤到焦黄,咬一口,流溢出血样的红水,这时鸡肉已经烧烤到最佳火候。但如果用此法来烧烤中国的老母鸡,恐怕把鸡肉烧焦也难以让人咬动。

  我在美国做烧鸡,也动了一番脑筋,用了一点想像。我没有对朋友说谎,做烧鸡的主要原料确实就是中药和盐。张大爷的中药配方我是没有办法弄到了,那时候哪里会想到日后还能在美国做烧鸡?我现在的用料,是中国市场上出售的现成烧鸡卤料,有的直接标榜是德州扒鸡秘方配料。还真不错,基本都是中药的模样,从中国带回几袋,每年做几次足够了。如果不能回国,中国城卖的普通卤料也可以代替,效果也差不多。糖稀也有解决的办法,我用的是美国的一种糖浆,英文叫Syrup,是一种枫树汁,经过加工,看起来很像蜂蜜,美国人常用来配甜食,醇香甘甜。稠度虽然不够,但里面掺点面粉或淀粉,多抹一些,多涂几层,仍然可以达到一定的上色效果。当然最难办的是鸡本身,没有中国的农家鸡,只有肉食鸡,皮层的油太多,但也只能将就。由于是聚会用,我常常选用4-5斤重的肉食鸡,若是用太小的肉食鸡,根本抗不住油炸和慢炖,几个小时下来,骨头都会化成稀泥的。炖鸡的锅在美国倒不用发愁,那种5夸脱的瓦罐电炖锅(Crock-pot)最为合适。把过好油的鸡放在锅内,加上一小杯水、中药佐料和盐,然后把火设成高热(high),外加一个计时器,定上4个小时,之后让鸡在锅里焖一夜,第二天早上就好了。这种锅火力慢,但温度高,不会沸煮,不容易蒸发水分,炖出来的鸡能够保汁保味。我发现,用来做稀饭,炖牛肉,瓦罐电炖锅也都效果极佳。

  每次做完烧鸡,我自己都很少吃,我鼓动大家多吃,自己却很难调动胃口。我痴痴地追忆张大爷烧鸡的美好,企图找回儿时的味觉,但总是一次次地失望。虽然在别人的嘴里,我做的烧鸡已经十分的地道,但我自己知道根本不是曾经让我迷醉的味觉。不仅如此,几次回国,即使在最好的烧鸡店买来的烧鸡,也总觉得难以与张大爷的烧鸡媲美。

  也许,儿时的味觉产生于一个时代:一个物质贫乏的时代,一个食不果腹的时代,谁能轻易吃上烧鸡啊,只有过年过节或者宴请贵客时才可能买一只,哪能有一个人抱着一只烧鸡吃的机会呢?所以当时在菏泽餍饱烧鸡的心情真可以说有点进入天堂的感觉,那毕竟是到了“共产主义”才能天天吃上的美味啊!所以当时烧鸡在嘴里的感觉,已经被神经过滤,化成了美丽的虚玄物。大概正因为我当时还是个孩子的缘故,美好的味觉非常坚固地积淀下来,多少年后仍然能让我产生冲动,驱使我烹制曾让我溢满口水的烧鸡。可惜,结果总是不能尽如人意。

□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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