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野生红牛肝菌,加上土豆泥和吞拿鱼做的馄饨,还有春天的野蘑菇或者冬天的老人头菌,这视乎季节而定。我最喜欢做的是红烩小鸽子,加入白朗宁酒和波尔多红葡萄酒让它更滋润,来点精致的百里香酱油,拌入意大利面条儿和切细的洋葱……”
这是德国电影《美味关系》中超级厨娘玛泰躺在席梦思上的一段和风般的絮语。香气在音乐中升起,在柔和的烛光和晶亮的银餐具的衬托下,一道如梦幻般的美食在白桌布上散发着诱惑……不过这不是给舌头预备的,那是贡献给眼睛的盛宴,凌驾于味觉之上的通感,象乌托邦一样暧昧着、诱惑着的电影美食文化。
一碗叫花饭
《食神》可能是所有美食电影中认同度最高的,因为当年周星驰太受欢迎了,而且菜式也是最意想天开的。就拿其中的一道“皇帝炒饭”来说吧,先把米酿在基围虾中蒸熟,再用整只吉品鲍鱼来榨汁,再与极品官燕来炒。这么多“极品”,此饭真是皇气逼人。不过鲍鱼与官燕本身都没什么味道,而且燕窝最不适合的就是炒,看来缺乏常识的不仅仅是没用隔夜米。
《满汉全席》里面,开场戏廖杰与龙昆宝的比赛,第一项就是“蒸米饭”,一个选天津小站米用鲜人参隔水蒸,另一个用广东丝苗用荷叶包起来,再用泥糊好用火煨。虽然最后人参蒸饭以带有余味而胜出,但本人以为荷叶饭完全采用叫花鸡的做法,丝苗的香完全被封在里面,更有一种荷叶与泥巴的清香,而且用不规则软包装并直接与炭火接触加热,加水量和火候控制是一个操作难题。此饭融情趣与技艺于一炉,实为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饭。
两条失败的鱼
《食神》开场戏中,被周星驰评为零分的“锦绣多味鱼”,是用苏眉头、星斑背、三刀腩、立鱼身、英哥尾拼成一条鱼,还要一面蒸一面炸,每条鱼有二种吃法,共有十种变化。此菜当真是意想天开!能想到这一步的绝非等闲之辈,问题是这些最精美的部位拼成一条时,产生了局部与整体的失谐。苏眉和星斑最适合的是清蒸,而立鱼和英哥生吃最有本味,所以即使采用了“一面蒸一面炸”的烹饪方法,也不能把每一块鱼肉发挥到最佳,而且鱼菜的调味大多靠最后的浇汁,五种质地不同的鱼在一同种味汁作用下,无异于对舌尖进行破坏性试验。
《满汉全席》里廖杰的一道金牌大菜“灌汤黄鱼”,把大黄鱼架在锅沿上热油烧炸,鱼身完整不破,肚子里是浓浓的灌汤,洋葱垫底,芥兰菜心贴身,夹开鱼肉,一泓碧清的汁和透明的珍珠小丸子涌出来,绝对是视觉艺术享受。但是,廖杰失去味觉多年,竟然不会下佐料了。这条鱼比断臂的维那斯还叫人惋惜,那种缺憾是颠覆性的。
真正的音乐家不靠耳朵,比如贝多芬。真正的厨师靠不靠舌头呢?袁枚对家厨王小余的最高评价是:从来没见他伸着舌头到锅里去试味。
三场经典对决
厨艺大比拼是美食电影惯有的高潮,《食神》以一场美食比赛开始,又以新旧二位食神的决战结束。人人都知道这部电影中烹饪的最高境界就是“黯然销魂饭”,实际上那是一碗叉烧饭,但叉烧是用“黯然销魂手”打过的,还配合一个少林绝学“火云掌”煎的糖心荷包蛋。“每一块肉的汁都被纤维封在里面,如江河汇聚,而肉的经络又被内力打断,入口十分松化……”不过这块叉烧至少有两处需要研究:首先,上品叉烧应该选猪里脊,广东称之为“梅肉”,而电影里史蒂芬周似乎是对着一块白花花的猪前腿肉发功;其次,好叉烧应该用木炭火来烤,至少得是电烤箱吧?用煤气灶的话手艺再高也是白搭,吃一嘴硫磺味。而且,烧前没来得及用酱汁“喂”一下,失败。
第二场对决发生在满汉楼,双方用的都是最普通的材料,于平凡中见神奇。黄容上门挑战欧兆丰,烧了一道“火焰脆皮牛河”。厨房中有两样克星,一个是干炒牛河,一个是咕噜肉。干炒牛河油多腻人油少了粘锅,每一根粉上都要色香味俱全。牛肉先下油炒6成熟锁住鲜味,再和河粉一起爆炒,这样才够嫩口。而黄容的炒牛河,先用厨房的铁漏勺来做铁扒牛肉,用筷子当锅铲,炒好的河粉一圈圈包着牛肉,再撒上白兰地点燃。欧兆丰回应一道“冰封茄汁咕噜肉”,排骨在一把铁勺中滚油、粘粉、挂糖浆、粘茄汁,一气呵成,最后加入大量冰块急冻,咕噜肉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鲜红的肉汁在里面若隐若现。
最家常的两道菜让徐克拍成这样,不亚于武侠片中的绝世武功,情理之中的超凡想像力,真正的大厨也不能不服。说不定偷偷照学,屡遭失败后才知其可望而不可及。
第三场对决是廖杰与黄容的最后决战,满汉全席中的主菜熊掌。黄容用的是北极白熊的掌,用人参和法国白酒炖6个小时,在钉板上扎出密密麻麻的小孔,再注入低温纯氮,加上60斤鲟龙鱼炖出的一碗天顶之汤,氮气在高温之下将汤吸入熊掌,表面抹上黑鱼子酱,最后是零下10度急冻,贡梨雕花衬托,鱼与熊掌兼得,每一口都是鱼子酱、熊掌和鲟鱼汤冻的结晶,天衣无缝般的完美。
廖杰则选择了东北熊掌,用野生蜂巢压顶,在人参炖鸡汤上清蒸,等蜂巢中的蜜腊融化后流淌在熊掌上,再把熊掌放在泰国血燕的炖盅里,让熊掌和蜜腊的汁与燕窝完全交融。最后洒高粱白酒点燃。蜜腊把熊掌的鲜味封住了,血燕则消除了熊掌的腥,代之以清甜。配合燕子肝做成的雀仔衬碟,鲜薄荷叶垫底,熊掌潜在的暴唳被化解为春风化雨的形式感。
仅就技艺而言,《满汉全席》可能是美食电影的一个高潮,电影美学与旷世厨艺一次偷情的产物。
终于尝到了味道
从《小小得月楼》中的一碗虾爆鳝面,到《闻香识女人》中卡尔帕西诺对鹅肝和鱼仔酱的品评,美食最初在电影中只是一闪而过的影子,充其量是蒙太奇中的味精。即使是国内第一部以美食为主题的电影《美食家》也被赋予了额外的教义,美食成了反证那种意义的道具,正经得可笑。
韩国电影《美食情缘》,讲一个中国人在汉城弘扬北京炸酱面,主题是上辈的亲情和同辈的爱情,如同我们的《过年》,看到的是吃饭,其实吃饭不重要,只是场景。奇怪的是炸酱面在那里被夸大到神奇的地步,要从爱心和生命去维护。
钟镇涛算不上一个好演员,但他至少拍了一部好电影,那就是《满汉全席》。我费尽心思找到他早期的一部《老友记茶餐厅》,那里面最高明的美食竟然只是什么“咖喱西多士”。到了《满汉全席》,哇赛!绝对是神乎其技,超厨风范。看他做一道“灌汤黄鱼”,厨王也不过如此。不过徐克走不出自己的宿命,形式感永远大于内涵。
90年代中,《食神》一出,美食电影的炫技终于到了极端,匪夷所思的菜式外加无厘头的搞笑,美食在电影中如同三级片中的女优,无所不用其极地制造快感,观者兴奋之余不会相信那是真的。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不想也难。食色一体,但美食电影的通病是只饮食无男女,即使有也是狗男女,没正经。
大导演李安的《饮食男女》,我不能把它归类为美食电影,那是侮辱了他。虽然片中精美的饮食场面占据了二分之一,但你感到的不是快感而是感动。人生就是由这些吃喝男女之事串起来的,任你躲也躲不开。当片中为女儿们操劳一生的大厨老朱突然恢复了味觉,哽咽着喝下女儿为他煲的汤,说出“我终于尝到了味道”时,叫人如何不潸然泪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