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实在不算是一个会喝茶的人,因为我不找茶。
只有一种茶我会主动去找,即福建最贱的粗茶“一枝春”。“一枝春”我爱喝,因为它酽,酽得天昏地暗,喝的时候,一定要连吃几个芋包之类甜的不可开交之物。因为这些甜点只有几家店铺才卖,所以,人一离开厦门,那枝“春”也就忘的杳无踪影。
今年六月份的时候,一个朋友辞行,临走之前以饮剩的半罐“雨前”相赠。这是好茶,仅次于“明前”,因此,我收藏的一个建窑兔毫盏首次唤出迎客。兔毫盏不算名瓷,只是因其绀黑而正好衬托宋人“茶色贵白”的美学标准,因而曾是北宋高士们建溪茗站的大会指定用杯。
既然喝得如此隆重,很应该修MAIL一道专门答谢,甚至谈谈体会。不过,茶越喝越舒服,这个念头却沉到杯底就再也没有浮上来过。我想这一次大概是学会喝茶了,因为我可能以体验到茶的要义:寡欲。而且,这种领悟是如此的立竿见影,寡到连写信的欲望也被彻底消灭了。
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二毒,得荼(茶)而解之。”可见茶一开始就是一种解药。汉以降,茶之“消解性”并未随其药性而降低。名人陈继儒《养生肤语》说:“多饮酒则气升,多饮茶则气降”。谈论茶的文字很多,但是,降,解,消,散,祛,处,洮,荡,清,绝,轻,浮,等等,永远是这些文字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关键词。虽然某些说法过于玄妙,但即使饮牛饮驴的俗物,也懂得用茶来解酒消滞。
因此,吃茶聊天时谈任何具有建设性话题也是不合时宜的。有一次,与一位茶庄老板(茶痴)吃茶,本来要谈些“正事”,不过,那天的冻顶实在泡的绝好,于是都十分自觉地避开了仕途经济,直到四下里华灯出放,这才想起告别,并且忘了来意。
吃茶的仪式也有消解性。主流社会以茶话会以示淡泊清廉,华人黑社会则一直以“吃讲茶”这种仪式从事调节及议和活动(港片中多见),同时也是真的吃茶。而罗斯总统普京访英之前,西方的观察家相信,普京很有必要与英国女王喝一次下午茶,因为此举有助于解除俄罗斯在西方的不良形象。
(白金汉宫的下午茶是否如此速效,还有待考证,不过,为了夺“消解”的资源,英国的确对北美殖民地和大清发动过两场毫不“消解”的战争。)
妙玉的那一套烦琐哲学,一向被奉为茶的最高境界。其实,茶入了化境,消解的就只剩了一个“枯”字。小金安二郎的电影(忘了名字,好像是《秋日和》)里,又一位老的不行的老婆婆,另一位同样老的不行的老婆婆是她唯一的朋友,定期的来看她。每次见面,二妪隔茶对坐,竟能一言不发地坐上几个时辰,然后道别。坐是枯坐,茶是枯茶,面是要见的,茶是要上的,不过茶只放着,不饮;人只是望着,不语,其“枯”何“酷”。
许多年以后,不知能不能与这位朋友也这样“清和清寂”地坐上一回。我“昏花的老眼”,有一瞬间竟看到周作人的那句茶话自杯底飘摇着浮上了水面;“可抵十年的陈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