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食趣
童年里有一段时光是在一个偏远的小海岛上度过的。或许在我的一生中最为难忘的经历就是发生在那一方小天地里的。若回忆起来,自然有那时的喜怒哀乐。而能让我“回味”无穷的,当然是那美食,至今和人谈起还津津乐道,那是怎样的一个纯真年代。
由于时间的原因—物质匮乏的年代
由于空间的原因—物质匮乏的地区
所以对于吃食,没有太多奢望,或者干脆就没有奢望。美术课上涂鸦着新鲜的水果,蜡笔划在纸上涩涩的,但是嘴里却无比滋润。
小岛的形状仿佛麦圈咬下四分之一,中间一汪小小的海湾。当地人以打渔为生,农业基本上属于副业。也就是在山坡上开出几块饼干大小的耕地,种些地瓜、玉米和时令蔬菜。一年下来菜、肉、蛋吃不到多少,也就只能拿海鲜来填空了。对,没错,海鲜。
按当时的国家经济政策,我们军队家属享受城镇居民的待遇,“吃商品粮”,凭票凭本定量购买副食品。而蔬菜和肉、蛋则要靠南泥湾精神了。家家户户,房前屋后,冬瓜扁豆,韭菜、丝瓜、南瓜、油菜、小白菜……到了节气,一派绿意盎然。我虽未解供耕织,但也傍桑荫学种瓜。欲滴的翠色相映着我红苹果儿一般的脸,还有那随风飘舞的红领巾,写到这里我都快要流下男儿泪了。
那时候的菜要比现在的绿,那才称得上真正的绿油油,撷来时还带着泥土的芬芳。用清冽的井水冲洗干净,母亲下厨烹炒。虽然缺油少盐,但是吃下去的是自己劳动的回报,是丰收的喜悦,这才是甜蜜蜜的情趣。
炒菜少不了油。因地域的关系,食用油为豆油,除此之外还有奢侈的大油。豆油是可以凭票限量购买的,而大油就需要母亲来DIY了。所以,难得能买到猪肉,而要买就专挑肥膘。每当炼完油,母亲总要给我一小撮油渣儿,余下的给老爸下酒。提到这油渣儿,就不得不说到目前巨恶俗的几个字“生于70年代”。其实这几个字完全可以被覆盖为“生于缺乏脂肪的年代”。
部队家属们是来自祖国各地的,生活习惯、饮食起居不尽相同,但是大家都吃鸡蛋。可只在逢年过节才能买到几斤。还是要南泥湾的精神,自己DIY。当然不是DIY鸡蛋,养鸡而已。于是家家户户养鸡,后来加入了鸭和鹅。于是每当拂晓,家属区鸡鸣声此起彼伏,响彻云霄。有一次,海军基地的某位领导来家属区视察,他被家家户户檐前墙后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鸡窝震撼住了……后来司令员(我王伯伯,某次鱼雷快艇伏击战的战斗英雄,就是击沉章江号重创剑门号的那次战斗)召集有随军家属的干部们开了个大会,再后来的某个阳光明媚的周日上午,我和老爸以及若干小伙伴和他们的老爸上了家属区东面的山坡,那里是一块块的老地瓜地。“爸,咱家的地在这儿呢!”我发现了地上钉着的木橛子上写着老爸的名字。后来看电影,解放初农村搞土改分田地,基本上也就是这个样子。于是,就在这块开垦过的非处女地上建起了我家的鸡窝,一个班的战士轻松的干了不到半天就完成了。从此,我家就有了新鲜的鸡蛋吃。二十多只(其中有两只公鸡),每天都有四、五个的收获。鸡的早餐是糠、麸子和海菜以及连壳一起捣碎的小海螺(家属区一带的海滩都是石头滩,每到退潮就可以弄到好多黄豆般大小的小海螺)。加水加热搅拌均匀。晚餐是一整瓢的玉米豆。父母疼我,时常煎个蛋给我改善一下伙食。除此之外就是每个周末,北京籍的水兵叔叔们来我家聚餐,母亲总要做一盘摊鸡蛋,里面还加入我家自己种的韭菜。我和我的小伙伴们还有个吃煮鸡蛋的节日,就是清明节。这天有两项重大活动,一个是全校同学去山上的烈士墓扫墓,另一个就是顶鸡蛋。早晨,大家背着书包陆续汇集到家属区的空地上,每个人兜里都揣着好几个煮鸡蛋,大家自由寻找对手捉对儿撕杀。高手过招,胜负往往在瞬息之间。两人双手捏住鸡蛋,位置对正,力灌双臂,劲力一吐,喀嚓一声就干掉一个。当然,鸡蛋是干不过鸭蛋的,家里养鸭子的伙伴不多,但胜利者往往是他们。最后收拾残局定鼎江山的是家里养鹅的……
我以为鸡蛋是分等级的。在农村,放养的自己觅食的“自由鸡”产的蛋是上品。而像我家的鸡产的蛋则次之。但从其饮食结构来说,应该和前者打个平手,鸡是拿沙子当零食吃的,我家鸡窝里的沙子都是细细的海沙,在阳光下可以看到一粒粒耀眼的小东东。那是经历若干年浪淘风簸的贝壳碎末。它含钙高,吸收快,效果不错,还实惠。至于现在养鸡厂标准化生产线下来的蛋,我是最不屑的。现在的鸡都早熟,成长了1个多月就到了下蛋的年龄,而且一天到晚不挪窝的原地呆着吃、喝、排、下蛋。产蛋量很高。但是营养价值就打折扣了。这里有个帖子是介绍“三不粘’的。它的原料无非就是鸡蛋和猪油。但越是这样就越难做。“三不粘”靠的是火候的掌握以及颠勺的技巧还有卓越的体能。做这个菜需要翻来覆去的颠上数十次(为什么女中餐厨师不多,有也只是面二和冷荤?主要就是体能的原因)而“三不沾”的主料—鸡蛋,也是至关重要的。我特地比较过“自由鸡”的蛋和流水线鸡蛋,味道自不必说,其颜色和质地也是有区别的,粘稠度(这该属流体力学范畴吧?)的差异也很大。
靠山吃山,靠海吃海。既然是海岛,餐桌上自然少不了海里的生物。就拿鱼来说,我吃过的就有好几十种,许多都叫不上名字。最大的一条比我当时的身体还要长。文革时期大搞“支左”、“学军”、“学农”等等活动,老爸由此结下了许多当地的战友,友谊维持了多年,还影响到了下一代,有个MM……不说了,跑题了。所以每次捕鱼回来,总要招呼老爸过去挑几条,然后强留在那里灌一通酒。然而容易得到的东西往往不珍惜,我就是如此。那时候对鱼不感冒,吃上几口就觉得腻了。
当然也有例外的时候。爱美食者钟爱的不仅仅是美食本身,还有美食的故事和享受的过程、氛围。说来好笑,我和伙伴们家里有大快朵益的大块鱼肉,可是却偏喜欢去偷那咸腥的小鱼干。没有不偷腥的猫咪,男人是从男孩开始成长的。
海军招待所的食堂是水泥平顶的,有时会晾些咸鱼干。放条狗负责看管。但是只能防猫却防不住我们——在它童年的时候就对我们亲热的摇尾巴了。这咸鱼干的料理手段是野外烧烤。从家属区转过一个山头,半山腰处堆积着许多小瓦罐,是人工养殖海产品用的。平常大家在这里练习射击,校准弹弓的精度。同时也制作了一些烧烤用具——就是用尖石头在瓦罐下半部钻个小孔。烧烤活动开始的场面蔚为壮观,二十多个孩子每人手里端个小罐,认真的、庄重的鼓着腮帮子对着小孔吹气。袅袅烟雾自罐口升起,一股股的到半空中汇集在一起……某次听音乐会,一个儒雅清隽的老先生手里端个小埙,认真的、庄重的瘪着腮帮子对着小孔吹气。我耳畔那悠悠古乐,黄钟大吕,刹那间荡然无存。而在鼻端依稀缭绕着烤鱼干的腥芬。
等罐中的柴火充分燃烧了,就放在地上继续吹,同时查看火候。待烧成红碳状了,就可以开烤了。其实这烧烤的玄妙之处就在于一个“熏”字。为什么街边的露天烧烤那么吸引人呢?实惠、自在是一方面,可口是主要的。为什么可口?那就是“熏”。烤化的羊油和孜然落在木碳火上会产生强烈的勾人食欲的味道,这正是它让人趋之若骛之处。当然,副作用是污染空气和致癌。在东北有许多“串店”,北京也不少。其烧烤是采用下排风的方式,这样弄出来的味道与熏烤出来的截然不同。如果不在调料、酱和腌制上下工夫,会很难吃的。这方面,韩式烧烤搞的很好,他们的烧烤酱、沾水料调整治得不错。如果你住在韩式烧烤店附近的楼上,你会感觉到飘来的烟里夹带着甜味。如果是孜然味。那就不是韩式烧烤了,而是新疆风味。这二者应该算是目前大众烧烤的两大主要流派。另外还有兼顾二者的一派,宛如北京的家常菜,垒起七星灶,笑迎八方客,来者通吃。最后就是有着悠久历史的中式传统烧烤,譬如“烤肉记”、“烤肉宛”这样的老店。至于巴西烤肉那一类的,在我的BOBO时代就没去过,现在一个破败的小业主就更不敢想了。
茹毛饮血的祖先忽然得到了上天赐予的火种,从此开始了吃熟食的时代,而这个时代就是以烟熏火燎为奠基石的。烧烤可以唤起人的原始本能,野性被激活了,现代化的杯馔腻味了,而今迈步从头越,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甚至要一、二分熟的,带着血丝的吃着才爽。忽而想起了《红楼梦》,在那香艳的国度里尚有“脂粉香娃割腥啖膻”,还有靖哥哥和容儿的叫花鸡;令狐少侠与盈盈的烤田鸡……湿柴文火的浪漫该是属于少男少女的。
不能再心猿意马了,不然回忆中的鱼干会烤糊的。
与偷腥相比,赶海要辛苦些,而且枯燥。农历的初一和十五都是退大潮的日子。每当这时,广阔的沙滩上便会点缀着许多赶海人的小小身影。若在假期,我也会加入这个行列。左手挎个柳条篮子,右手持螺丝刀改成的钩子,蹲在沙滩上刨来刨去。直到夕阳西下,满载而归——冒尖的一篮蚬子(当地人这样叫)。这东西比瓶盖稍大些,呈略三角形,灰白色。属于瓣鳃类软体动物。韩式酱汤里就有这个,厨师称它为青蛤。但是我直到现在也叫它蚬子。吃这个可急不得,要先在盛满海水的大盆里放置一天一宿。让它们悠闲的张开壳吐出泥沙。待到晚上,将大锅盛上海水,煮熟。热气腾腾的端上小炕桌,一家三口享受温馨的晚餐。用海水煮的妙处在于不必放佐料,连盐都省了。说来也怪,无论你喜咸还是嗜淡,吃海水煮的都觉得适口。对于全家来说,吃它最省事,做着省事,碗筷也都不用了。而且,还很经济耶~~~
螃蟹也是这种做法。而那时的味道已深深烙印在我舌底,偶尔想起来免不了要舌底生津。一般在暑假结束以后就到了捉蟹的季节。印象里,老爸的休假也正是安排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也符合他的秉性,老人家从小就喜欢捕鱼捞虾。
这项充满刺激的活动我只能远远的看着。直到天近黄昏,老爸樘着水向我走来,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了金边。这一暮的情景永远的留在了我的记忆里。看着满满一大网兜张牙舞爪的大螃蟹,再看看老爸伤痕累累的双手,也说不清心里是啥滋味,只是想:与其这样,倒不如不抓螃蟹。
和煮蚬子有所不同的是需要在锅盖山压几块砖,否则它们热急了会顶开锅盖爬出来。煮熟之后,红艳艳的一大盆端上了桌,煞是好看。我家吃螃蟹也简单,不像现在整些个什么姜汁蟹。一般是母亲对付两只大钳子,我干掉两侧腿跟部分(那里肉最多),余下的小腿以及蟹壳里的内容全归老爸。一般好喝白酒的人都喜欢味道足而肉少的部分。譬如鸡爪子、猪尾巴、鱼头、羊蝎子。现在想起,我当时真是左了,那成年男人巴掌般大的雌蟹里面的蟹黄是那么的多,可当时怎么就不上心呢?这又可以用“曾经有一……放在我面前……”的公式来套用了。长大以后吃到的海蟹,佐料的味道夺去了不少蟹肉本身的味道;不如当年的鲜,也不如当年的嫩。
再值得一书的就是鲍鱼了。当时在岛上流传着这么一句顺口溜“XX岛,三件宝:海参,鲍鱼,驴当表”可见,那里是盛产鲍鱼的。不过我没赶上好时候,在八十年代初,就已经开始控制捕捞了。听老爸说,在七十年代初,鲍鱼才几毛钱一斤,母亲去探亲,一吃就是半斤八两的。那时候条件艰苦,大米、白面、猪肉、鸡蛋根本就寻不见,也就只能弄些鲍鱼,算是打牙祭了。
北方的鲍鱼不及南方的个儿大。我见过的也也只有鸡蛋大小(指的是平面形状,鲍鱼是很扁的)。而且捕捞起来也很费事。这小东西对周围的环境非常敏感,稍有异样就紧紧吸附在礁石上,多大力气也休想把他抠下来。所以抓他是需要有足够经验的潜水员的。不象我们抓刺锅(海胆),只须戴个潜水镜,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可以了。鲍鱼的味道的确与别的海鲜不太一样,现在拾起二十年前的回味,感觉就是软而带点韧,膏腴嫩滑,并且咽下去才觉得鲜美。所以我吃它很快,几乎是囫囵吞下去。父母叫我细嚼慢咽,可我根本控制不住。印象里,除了像螃蟹、蚬子一样煮着吃,母亲还用它和韭菜做馅包过饺子。
至于海参,鲜活的是可以生吃的,咬在嘴里咯吱咯吱的,口感特别好。或者用开水抄一下凉拌。如果用来热炒,它会缩小一半。
当地人赶海,除了挖蚬子,恐怕最多的就是“佐罗”了。这是我根据当地人的叫法音译的。其实应该是“嘬螺”。它的形状是锥形,大约1公分长。吃的时候用牙将螺尖咬掉,然后在螺口嘬一下,于是一股鲜美的肉汁便冲进嘴里。美妙的感觉总是短暂的,你不得不意尤未尽的再去咬下一个。就这样一咬一嘬,让你欲罢不能,不一会工夫便落了满地的螺壳。当地的女人们最钟爱这个,闲暇之余一边拉着家常,一边吃“佐罗”。
渔家的男人们是不屑佐罗这些小东西的,他们往往是对瓶吹白酒,就着大盆的海兔子(小墨鱼)干儿。风里来浪里去的,让人变得豪爽坚毅性如烈火。而这烈酒就是水与火的结合。我生平第一次醉酒,也就是在大海上。
炊事班除了养猪,还捕鱼。雇了个老渔翁,置办了一条平头的小渔船,当地人称这种船为“撅子”。老爸有时跟这老爷子出海钓鱼,顺便喝两盅。我有幸也跟着去过一次。那是一个上午,老爷子摇橹驾船驶离了小岛,渐渐的,小岛变成了个小黑点,影绰在薄雾中。撅子到了一个叫“南坨子”的无人小岛附近,他们开始下钩。这种鱼线的干线很长,大约有100多米,,干线每隔10来公分就左右分出两根支线,支线约有三扎长,上面有鱼钩、鱼饵、鱼漂。将钩全下完,干线末端在“南坨子”岛上固定好,活就算干完了,只待第二天过来收钩了。弄完了这些,二人又拿出另一套渔具,开始垂钓。在岛上的那几年里,我从没见过钓鱼杆,连破竹竿做的都没见过,也就更甭提昂贵的碳塑海竿了。钓鱼的人都是直接耍鱼线的。我和伙伴们经常钓霸鱼。挑涨潮的时候,大家聚集在招待所的一间小平房后面,那里是个平台,下面就是汹涌的海水。将鱼钩向水中一甩,不到片刻猛的一提再一抡,细长的霸鱼泛着五彩粼光在半空中划了道弧线“啪”的一声就落到了脚下。当时以为好玩,长大后分析一下,这该属于高手们玩的“抬钓”吧?不必“砸窝子”,只须勤换鱼饵。曾听一个朋友说,他们一帮神人夜间垂钓于长河之滨,不要鱼漂,不必观望,全凭手感。一抬手就是一条。切,这都是俺当年玩剩下的。
我刚才写到哪儿了?对,垂钓。待鱼儿弄上来,看看大小。小的放生,大些的就持刀收拾一下,沾着酱油、醋生啖。有种鱼是不能生吃的,要将头去掉,内脏除去了还要在海水里仔细洗一下,不留一点血在上面。然后放进盛了好多盐的坛子里,等过一段日子才能吃。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就是雪鱼。老爸拿出了葡萄糖瓶子装的当地自酿的白酒,俗称“冒烟儿”的,二人对酌。老爷子喜我虎头虎脑憨态可人,和撸一下我的刺猬头,将酒盅凑到了我唇边。初生牛犊不怕虎,张口就呷了一大口。刹时间涕泪俱下,感觉一股火苗子燎了一下喉咙顺势直下到腹中然后自下往上烧灼起来,直蹿入七窍。在他二人的笑声中我抓起一片鱼肉塞进嘴里——这就是我生平第一次吃生鱼片。原来鱼生吃也是种美味,虽然比熟鱼清淡得多,但是谁不喜欢清纯的呢?如果说经过砧案烹煮过的鱼香是恶俗的香水靡馨,那么生鱼片的鲜甜就是少女与生俱来馥郁体香。就此打住。难怪和尚们是色与荤一起戒掉的。
如前面所言,我平生的第一次醉酒,就是在大海上。听着盘旋在“南驼子”上空的海鸥鸣啾啾;品着“冒烟儿”;嚼着生鱼片,凝望远方落霞与孤燕齐飞,碧水共长天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