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灭门案：5个孩子的生与死
Original 2018-01-27 王海燕 三联生活周刊
2018年1月7日凌晨，云南省镇雄县法地村一户人家发生命案，造成3死4伤。这7人中，60多岁的李明华和张志飞夫妇两人已经死亡。其余5人都是两人的孙子孙女，分别是李明华夫妇3个儿子的孩子。5个孩子1人死亡，4人重伤。镇雄县公安局工作人员告诉本刊，目前案件已定性为故意杀人案和纵火案，嫌疑人即为死者之一、孩子们的爷爷李明华，他在作案后服农药“敌敌畏”自杀死亡。

案发后，李明华的3个儿子已从外地赶回镇雄县，他们依然不愿意相信凶手就是自己的父亲。李明华的大儿子李高军说，他现在已经不想追查真相了，眼前最重要的，是4个仍然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吉凶未卜的孩子。


生死一线


再过10来天，云南省昭通市镇雄县城，大批外出打工的年轻人就会从天南海北涌回县城，在这里置办喜庆的年货，然后从县城继续回家的路。高原山岭间，家家户户都会充满热闹的年味。

居住在花朗乡法地村的李高军夫妇和李高兵夫妇就是这庞大打工队伍中的几员，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也将加入10来天过后的返乡大潮。回家时，李高军夫妇会给11岁的女儿李佳玲带花裙子和芭比娃娃，给5岁的小儿子李佳成买书包和玩具挖机。挖机是儿子考试100分的奖励。

李高兵则准备多带点钱回来。他们的大儿子李雄今年12岁，小儿子李杰8岁，两个小孩吃饭都挑食，苹果不吃，牛奶不吃，衣服也不便提前买——尺寸掌握不好，孩子也挑剔。尤其是李雄，双手和耳朵上全都冻得长了冻疮，还是讨厌穿厚棉衣。

但是现在，两兄弟已经赶回镇雄半个月了，没有礼物，即使有，4个孩子也看不到。他们已经在镇雄县人民医院外三科的重症监护室里躺了半个月。4张病床整齐地排在同一间病房里。发出规律刺耳鸣响的心电监测仪，咕嘟冒泡的绿色氧气瓶，装营养液、吸痰液和尿液的瓶子、袋子，密密麻麻地围绕着每个孩子。

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吉凶未卜的孩子（王海燕 摄）

出事以来，四个孩子还没有任何进食，全靠吊瓶里的抗生素和营养液维持基本的生理需求。李高兵看到，几个孩子都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干瘪下去。李佳玲原本肉嘟嘟的胳膊变得柴棍般纤细，看起来骨骼简直随时要戳破皮肤。

事实上，直到现在，除了最小的李佳成，其余3个孩子都还处于昏迷状态。最大的李雄最严重，连眼睛也只能微微睁开，每隔几分钟，他左边胳膊就会挥向空中，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看起来慌乱而恐惧。他的亲弟弟李杰眼睛能够半睁开，但是眼白向上，翻着空洞的白眼，他一直在床上挣扎，乱踢乱蹬，像是在做着噩梦却无法被唤醒。

李佳玲能睁开眼睛了，她妈妈郑丽贞一直坐在她的床边，试图通过眼神判断女儿还认不认得她。李佳玲肺部感染的情况最严重，喘息声充满整个房间，但她完全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咳出痰液，只能偶尔徒劳地抖动一下胸腔。郑丽贞一边帮她吸痰，一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恨不得自己帮孩子受罪。

李佳成看起来情况好一些。好一些的意思是他能够睁开眼睛，有意义地转动。他的眼睛大而亮，有人靠近时会迅速瞥一眼，随即就垂下眼睑。他看起来对周围一切都有些茫然。


钝器伤


没有人确切地知道4个孩子经历了什么。李高兵的妻子郭明右记得，她丈夫是在1月7日清晨的睡梦中接到电话的，电话是一个邻居打的，告诉他们老家房子着火了。当时救火的人已经抢出4个孩子，两个老人还没找到。

邻居告诉李高兵夫妇，4个孩子的情况很不好，头上都是血。郭明右纳闷，问是不是房梁烧断后掉下来砸到的，邻居说不是，房梁还好好的，但4个孩子全都已经昏迷了。郭明右赶紧给自己住在邻村的表姐张梦先打电话，请他们开车送孩子去医院。

张梦先开着摩托，用了10多分钟赶到出事地点，当时4个孩子已经被邻居救出，摆在院坝上，除了最小的李佳成微微睁眼以外，其余3个已经完全人事不省。怕县里的救护车赶不及，张梦先和村支书打了一圈电话在村里找车。结果车没找到，最后是花朗乡派出所所长和张梦先的一个叔叔开车，各送了两个孩子赶往县城。

镇雄县人民医院的救护车是在半路上接到4个孩子的，主治医生之一梁佳村告诉本刊，当时他们从前方得到的信息是，4个孩子的两边瞳孔已经出现不等大的情况，这意味着颅脑严重损伤的极大可能，医院随即调集所有相关医护人员待命，并请来昆明医科大学的专家支援。

但等4个孩子真正到了，一路绿色通道进入手术室时，他们的情况还是让梁佳村大吃一惊。孩子们头发上全是血，头部全都肿胀起来，按一按，又迅速瘪下去，摸起来，皮骨已经分离，颅骨也碎裂了。孩子的所有伤口都出现在头部，不是锐利的刀伤，而是钝器狠砸的伤口。


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吉凶未卜的孩子（王海燕 摄）

随后，颅脑CT拍出来了，那是梁佳村在镇雄县人民医院工作10多年以来见过的最惨烈的创伤。从CT片上看，李佳玲从前额到眼眶，面部上方的大片颅骨已经粉碎性裂成几十块或大或小的不规则碎片，两只眼眶的斜后方有两处明显塌陷。另外3个孩子的损伤如出一辙，只是伤口位置有所不同，分别出现在大脑右侧，前右侧和后侧，伤口面积全都占据了大脑颅骨总面积的1/3到1/2。以往，梁佳村见到颅骨损伤一般是高空坠楼和车祸造成的，她从来没有这么小的孩子，受到如此严重的伤害，“孩子何辜啊”。

不规则的伤口，不连贯的塌陷，全都表明击打可能不是一次完成的。

孩子们都接受了开颅手术，一些细小的碎片和受损的脑组织被清理出来。第一次手术从上午11点，一直做到午夜2、3点，有护士实在受不了前所未见的惨烈，需要哭着从手术室里跑出来歇一会儿。

孩子们的呼吸机是在17号撤掉的，表明已经暂时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梁佳村说，目前依然无法确定孩子们到底会留下怎样的后遗症。其中，李佳玲的左眼不一定保得住。梁佳村说，如果是成人，这种伤情一定会造成不同程度的偏瘫，孩子还小，如果救助及时，康复的希望很大，但前提是尽快得到更好的康复治疗。

目前，降低致残的康复治疗最有效的手段包括高压氧治疗和康复师专业治疗。前者需要专业的高压氧舱设备，后者则是专业团队的长期跟踪治疗。但镇雄县人民医院只是二甲医院，目前这两样都没有，只能在观察期间用氧气瓶增加氧气供应，用按摩等方法帮助孩子们清醒。梁佳村建议，如果有条件的话，建议孩子们尽快转院。

但李高军和李高兵两夫妇都一贫如洗。到目前为止，他们在镇雄当地共募集到16万，轻松筹上的8万还是账面资金，离募捐金额200万还差得远。转往昆明的医院，一个孩子的转院费就需要1万多，不到20万是撑不了几天的。目前在镇雄县医院，政府可以兜底医疗费，但是转院后还能不能得到继续的支持，李高兵去民政局问过了，还没得到答复。但时间不会等孩子们，他们正在加速僵硬和干瘦下去。李高兵已经连续3天晚上没法闭眼睡觉了，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阴差阳错


李高军和李高兵两兄弟现在都在福州市打工，开塔吊，一个月4000元左右收入。郑丽贞和郭明右两妯娌则分别在服装店和饭店干活，一个月2000元左右收入。

李高军家的一儿一女是在福州分别养到7岁和3岁送回老家的。孩子刚送回老家的那半年，郑丽贞每次往家里打电话，李佳玲都喊着“想妈妈”，喊着喊着就哭了，她也哭，母女两个人就在电话里哭成一团。

郑丽贞是福建青团人，送孩子回镇雄后的两年里，因为娘家有婚丧大事，也为了省钱，都是李高军一个人回老家。所以，她已经3年没见过孩子了，经常梦见孩子哭着喊她不要走，她自己在梦里能哭醒过来。

两夫妻今年已经打算把孩子带到福州去，寄养在孩子外婆家里，那样的话，两夫妻放假时坐两三个小时的公交就可以去看望孩子了。况且，郑丽贞觉得，福建那边的教育条件也好一些。

李高军年中的时候就给父母打过电话，商量过年后把孩子接走的事情。他说，当时他妈妈还劝他“带走干嘛，几个孩子在一块，很亲的，撕不开呢。”

作为孙子辈中唯一的女孩子，李佳玲也是最懂事的，帮着爷爷奶奶扫地洗碗，什么活儿都能搭把手。李佳成则是个脑瓜子灵活的孩子，在幼儿园里每次得了100分，就催着奶奶给爸爸妈妈打电话，报告成绩，并且牢牢记着每次考100分后父母许诺给他的礼物，要他们过年时一定兑现。

出事那天，两兄弟是在8日凌晨前后脚赶到的，李高军到医院时，孩子手术已经完毕，进入重症监护室，他打开门看了一眼，立即就往后退，晕倒在走廊。



李高兵倒是觉察过一点异常，因为母亲张志飞身体不好，他去年过年回家早。小两口带张志飞去看了病之后，在家里帮着老人把玉米全都种下了，5月才出门。前一段时间，张志飞打电话告诉李高兵，他父亲李明华身体不太好，可能精神出了点问题，李高兵就想着今年过年也早点回来，带父亲去看看病，也照管一下家里。

就在出事前大概两三天，他已经把工作上的事情交代好了，结果去车站去得太晚，没有买到票，又悻悻地折回去了。他们家同样也准备过年的时候把孩子送到外婆家里去长住。

郭明右说，他们两夫妻在深圳、浙江和福州都打过工。大儿子李雄在身边带到了7岁才送回老家。最开始孩子由外婆家带，1年多后，郭明右的父亲去世，郭明右把儿子又接回身边带了一段时间。后来他们有了两个儿子，小两口想着得多攒点钱了。而且，李高兵之前在老家和朋友搞养殖，买了几百头猪，全都得病死了，之前打工攒下的钱都亏没了。在这种经济条件下，把两个孩子都送回老家又成为不得已的选择。

李家一直以来就经济困难。郭明右的娘家离李家不远。她说她和李高兵在一起的时候，自己娘家几乎都是吃白米饭，饭菜齐整，但李家很多时候都吃玉米饭，一家人炒一两个素菜。正是因为李家穷，郭明右和李高兵领了结婚证后，一直没有办婚礼。而不办婚礼，在当地就算没有正式结婚。

公公婆婆李明华和张志飞的负担被也郭明右看在眼里。她觉得两位老人种的庄稼太多了。2017年5月外出之前，他们在家里帮着老人光种玉米就种了15天，加上其它庄稼和家畜家禽，两个老人照顾孩子的精力实在有限。去年郭明右回家，看到孩子衣服脏兮兮的，又心疼老人又心疼孩子，决定今年把孩子送去自己娘家。

郭明右说，孩子自从送回老家后，就跟她不太亲了，过年回来见到她都不怎么说话，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她得给他们俩攒以后读书的钱，买房的钱。感情这种事，也许长大一点就好了。现在，站在病床边上抓着儿子的手，她不知道他到底想述说怎样的恐惧。郭明右一直在想，如果李高兵那天买到了车票，在出事前几天就回家了，一切可能都不会发生。

4个孩子的爷爷李明华目前是案件唯一的嫌疑人。在儿子儿媳的印象里，李明华是一个非常温和的人，不怎么说话，不跟人吵嘴，家里的大事都是母亲张志飞做主。打电话倒是一两周就打一次，但他说得也不多，都是“孩子很听话，很懂事”、“活路（农活）做得过来”、“不要担心”这样的话。

他们依然不能接受自己的父亲就是凶手这件事。本刊采访的时候，李高军最小的弟弟李高愧回家料理两个老人未完的后事去了。他们还是要按规矩，好好办了后事。但似乎接不接受都已经不太重要，李高军说，“我现在已经不想追究什么真相了，关键是4个娃儿怎么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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