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肉的意义
酒肉的意义
□ 孙勇进
水浒世界的大碗酒、大块肉的背后,有着丰富的文化蕴涵。
梁山好汉们饮酒吃肉,首先惹人注目的是他们那惊人的好胃口,惊人的食量,上面已提到三阮和吴用的那连续两轮吃喝,照书中的说法,总得报销了二十几斤肉吧?
还有武松,景阳岗打虎前喝了十八碗“透瓶香”(又名“出门倒”),外带吃了四斤牛肉;醉打蒋门神前,先一路喝了四五十碗酒,而后修理蒋门神时,照样如猛虎搏羊,哪里有半分酒意!
正因这种酒量,远远超乎你我常人之量,就有人研究考证武松景阳岗喝的酒是不是烧酒,它的度数是否够得上烈性酒等问题,这种研究当然很有趣,但以在下看来也不必太较真儿,不管宋代的酿酒工艺能不能造出蒸馏酒这样的高度酒,总之水浒故事的讲述者是在强调武松喝的是那个时代一般人难以多承受的烈性酒,而且喝的还惊人之多,重要的是这种故事整体上的传奇氛围,这才是欣赏它的要领所在,否则,别说是酒,就是连喝上十八碗凉开水,你我又如何能办到?
有这种惊人之量的还有鲁智深,两次大闹五台山,第一次在山腰上喝了一大桶酒,第二次在山下,先喝了二十几碗,又要了一桶,无片时,也喝光了。下山后,在桃花村乔扮新娘痛揍小霸王周通前,也喝了二十来碗。
至于吴用说三阮撞筹时,风卷残云扫荡酒肉的战斗主力当然也是三阮。
而这些“酒囊饭袋”却都是一点折扣不打的响当当的好汉。几乎可以说,能豪饮者必为豪迈不羁型的好汉。《水浒传》就没说鼓上蚤时迁、神医安道全之流在山呼海饮,我等也绝不会产生这样的想象。
超凡之量就是超凡的英雄气概的象征,这已几乎成了中国人的一个世俗信念。即使新派武侠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如金庸《天龙八部》中的乔峰,和段誉初会时拼酒以及聚贤庄大战前,都喝了几十碗烈酒,而全书第一重头戏--少林寺大决战前,更是着意写萧峰面对数千强敌,痛饮“少说也有二十来斤”的烈酒。给金庸小说挑毛病的很多,但鲜有对这一描写提出异议的,就因它虽不合现实主义美学原则,但却深合上述的那种中国人的世俗信念。
但是同样是讲述英雄侠客故事,在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里见不到类似描写,在与《水浒传》较接近的司各特的《艾凡赫》中,也极少见罗宾汉及他手下的绿林好汉在肉山酒海地大块朵颐,书中虽也有个酒肉和尚脱克和尚,但他的胃口和食量与花和尚鲁智深比可相去太远。总之,罗宾汉的天地不象水浒世界那样时不时蒸腾出一股酒肉的气息。
原因何在?
还得从中国文化的根儿上来找。中国文化中,饮食文化一脉向来极为发达。
早在孔圣人时代,就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等诸多讲究,《周礼》、《礼记》、《吕氏春秋》等皇皇典册也辟有专章谈吃,后来更发展出《食经》、《食谱》、《随园食单》等一系列饮食专著,足见重吃的传统,绵远悠长。
有不少古人的趣闻逸事是围绕着吃展开的。《世说新语》里,张季鹰在外地好好地做着高官,忽然思念起故乡的鲈鱼莼菜,就干脆辞官不做,起驾回乡,这在历代文人高士中被传为美谈;还有一位毕卓,喝着美酒,吃着螃蟹,说如能在酒池里游泳,便足了一生;苏东坡则有诗云“我生涉世本为口”,更是上升到了人生观的高度,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化人,在很多关于他的民间传说里,就是以美食家的面目出现的。
而词人骚客的笔下,说到饮食尤其是酒的,更是如河中的石子,数也数不清。
但同样是受这种重饮食的文化传统的影响,同样是写吃,各种文学作品尤其是古代小说写来也可能各各面目不同,旨趣各异。《金瓶梅》中多处写到吃,如第二十二回写西门庆家中的早餐:
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里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
透着世俗的细腻。《红楼梦》里也多处描写茶酒饮食,但整体上力图传达出的是一种贵族的精雅的文化氛围。这些都和《水浒传》不同。就连同具阳刚之美的《三国演义》,在这点上,也不同于《水浒传》。《三国》中见不到关羽、赵云在大吃大喝,即使是张飞,也只是偶而写写他贪杯罢了。
那么《水浒》中为什么频繁地出现大碗儿酒大块儿肉?
有一种说法,说这是强人文学的宣传策略。水浒故事,在最初本就是说给宋元时的社会下层分子听的,而这些人平日的物质生活应是十分困苦,尤其是汉民族,关内牧地本就极少,肉畜数量相当有限,社会底层分子,经年累月吃的是粗茶淡饭,少有肉类沾唇,酒也难得多喝,而现在,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却突然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一个酒池肉林的世界,穷形尽相地描绘那些杀人越货、啸聚山林的好汉们是怎样几乎无休止地享用酒肉,这无疑会在听故事的走卒负贩引车卖浆者流心中唤起油然的向往,发出阮小七曾发过的感叹:“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也许会有一些本是循规蹈矩的心灵突然不再甘于沉沦底层的困苦的命运,终于,抛下了一切,跟着讲述水浒故事的强盗宣传家们走了,加入了啸聚山林的队伍。
这是由学者孙述宇先生提出的。孙述宇在《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一书中,反复申说,说水浒故事最初是强人说给强人的故事,是强人的宣传文学。
这是一种有趣的解释,你可以对它的前提,即“《水浒传》是强盗的宣传文学”提出质疑,但应该承认,这种解释至少有合理成分,即《水浒》中的大量的饮酒吃肉,并不纯粹是现实的描写,它的确更多的是表现一种梦想,一种社会底层分子对物质丰盈能尽情享受口腹之乐的人生的梦想。中国古代农耕社会,肉类确实短缺,《礼记·王制》中记载:“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当然士以上的贵族未必真是这样艰苦朴素,但当时肉食不多也确实是事实。如果能够保证一般的平民七十岁以上可以吃到肉,在孟子的眼中就是王道乐土了。相对于贵族被称为“肉食者”,平民历来多被称为“蔬食者”。水浒故事产生于宋元社会,当时讲说这些故事的民间说书人和听故事的市井中人,只怕多半是“蔬食者”,因此在讲听好汉故事时以白日梦的方式来一番番精神会餐,那是极有可能的,甚至可以想象,当初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讲述鲁智深如何在连吃了十来碗酒后,又要了半只熟狗,“用手扯那熟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这一类情节时,不知会有多少听者,直听得目瞪口呆,舌底生津,心底生出无限的艳羡之情。
不妨就这个酒肉话题再多说几句。
《水浒传》之后,又出现了很多描绘草莽人物的小说,自然也免不了要写饮酒吃肉,但奇怪的是却远不如《水浒》这样描写之频繁,也远没有《水浒》时时表现出的对酒肉的强烈兴趣。《水浒》的三部续书--《水浒后传》、《后水浒传》、《荡寇志》是如此,《隋史遗文》、《隋唐演义》等演说瓦岗寨好汉故事的也是如此,莫非因为它们不同于《水浒》经过市井间长期口耳相传的演化积累,带有强烈的市井趣味,而它们却是文人独立的案头创作且别有寄托才会如此?
而且,有趣的是,这些书中,写江湖豪客饮酒的笔墨还不算少,却很少再有成堆的大块儿肉出现在他们的酒桌上。
这种变化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尤为明显,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李寻欢,是个落拓的酒鬼,酒葫芦不离手,却从没见他风卷残云地吞食几斤牛肉;《楚留香》中的楚香帅是享乐主义者,但他的饮食却十分精致(见《血海飘香》第一部第一章结尾);梁羽生《萍踪侠影》中跳脱狂放的张丹枫也好,《云海玉弓缘》中独往独来快意恩仇的金世遗也好,这些狂侠也从不以山吃海饮来表示自己的豪迈,其中张丹枫倒是喜欢喝塞外的烈性酒,但是没见他有狂吃几斤牛肉的举动,以他在蒙古部落的地位,如果他想这样做,要比梁山好汉还方便得多,可他没这个兴致(准确一点说,是梁羽生不让他有那个兴致)。
金庸笔下也是如此,《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极好酒,却从未流露过对肥鹅大肉的兴趣;《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极豪饮,但聚贤庄大战前连饮几十碗烈性酒时喝的却是寡酒,当时聚贤庄大会群雄,不会不备有肉食,但金庸没提;《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倒是极好吃,按说这位叫花子头最有可能喜欢大块吃肉,可怪就怪在他偏偏似乎是孔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铁杆儿信徒,在吃上偏生有无穷的细讲究……
……
可以大碗喝酒,但是不再大块吃肉,而且与《水浒》相比,新派武侠小说中描写侠客的饮食,总体上是草莽气少,风雅渐增,这一点,金庸的小说尤为明显,《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为洪七公烧制“好逑汤”和“玉笛谁家听落梅”一段,一字不改地搬入《红楼梦》,似乎也未尝不可吧?
那么此中种种,奥妙何在呢?
这些就留给列位看官列位朋友去探究吧,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