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与魔女--------读书啦.

妖女与魔女-----------周勇进

  很早以前就曾听到过这样一种说法,说《水浒》的作者,一
定是与姓潘的有仇,要不《水浒传》里两个姓潘的女人潘金莲和
潘巧云怎么都是淫妇而且还不得好死?

  这话十九是开玩笑,但它也说出了一定道理,即《水浒传》
对女性有一种特殊的仇视。

  说“特殊”,是因为中国古代社会虽然是个男权社会,在现
实的伦常生活中,妇女的地位的确是很低,但在文学作品中,又
是另外一种情形。实际上中国文学从《诗经》、《楚辞》起,就
一直待女性不薄,在文学世界里出现了许多可敬、可爱甚至可崇
拜的女性,如《西厢记》,如《牡丹亭》,如《桃花扇》,如才
子佳人小说,如《红楼梦》,尤其是《红楼梦》中的钗、黛、湘
云等更是不知颠倒了多少男性。即使是文学作品中金戈铁马的尚
武的世界,仍可以有女性大显身手,例如代父从军的花木兰,例
如杨家将系列故事里的杨门女将,可说占尽了镜头,无限风光。
也有确实不怎么提女性的,如《说岳》、《说唐》,如《三国演
义》,但也仅仅是不怎么提而已,对提到的不多的几位女性,如
岳母,如徐庶的母亲,如貂蝉,如二乔,还可能多少有些敬意。
而象《水浒》这样专门提了又费大力气去丑化的,可说是极少。

  在下以为,水浒世界里的女性,大体可分为三类,一类是妖
女,一类是魔女,一类是无面目女性。

  妖女是那些美而不好的女性,如毒死武大郎的潘金莲,如私
通裴如海的潘巧云,如私通管家并陷害卢俊义的贾氏,如给宋江
带绿头巾的阎婆惜,如卖俏行凶的白秀英,如陷害史进的妓女李
瑞兰,等等,等等,这些女人大都薄有姿色,但一个个全都是桃
红陷阱,不知陷翻了多少好汉;

  魔女是“好”而不美的女性。说“好”,是指可以进入好汉
级别,能在水泊梁山大寨中坐一把交椅,说“不美”,那就很简
单了,是指如注射了极大量的雄性激素,女性的生理特征和心理
特征一概全无。水浒世界里就出现了两个此方面的“光辉”典
范:一个是母夜叉孙二娘,一个是母大虫顾大嫂。只见那孙二
娘:

  眉横杀气,眼露凶光,辘轴般坌(按:通‘笨’)腰肢,棒
槌似桑皮手脚。厚铺着一层腻粉,遮掩顽皮;浓搽就两晕胭脂,
直侵乱发。红裙内斑斓裹肚,黄发边皎洁金钗。钏镯牢笼魔女
臂,红衫照映夜叉精。

  再看那顾大嫂:

  眉粗眼大,胖面肥腰,插头异样钗环,露两臂时兴钏镯……
有时怒起,提井栓便打老公头;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庄客腿。
生来不会拈针线,正是山中母大虫。

  真是一时瑜亮。有人说《水浒传》让妇女成了跟男子一样的
英雄好汉,所以它的妇女观是进步的,不知列位看官是如何看待
这种说法,在下是一看这话就想笑:那么,就请发明此高论者将
孙二娘、顾大嫂这种规格的女英雄娶进家门何如?他肯干吗?这
不是抬杠,因为如果说是要娶穆桂英、樊梨花式的女英雄,大概
没有哪位会有意见,但要说到孙、顾这种女英雄,那还是离远点
儿好。如果妇女观的进步要通过这种把女性异化成魔女的方式来
实现,那也还是不进步的好。再则说,“让妇女成了跟男子一样
的英雄好汉”这话也要看怎么说,孙二娘这样的人物能否算英雄
也是要打个问号的,从现代的法律观念来看,潘巧云罪不至死,
倒是孙二娘不知麻翻了多少客商做成人肉包子,这样的人才应该
送上刑场,只不过水浒世界里奉行的是江湖道德而不是法制观
念,二人的命运才完全颠倒了过来。

  除此以外,还有一大批无面目女性。如为赔偿损失而嫁给霹
雳火秦明的花荣的妹子,人们或许可以从她的文秀的哥哥花荣来
推断,她大概容貌和品德都不错,说不定还是上选,但这也仅仅
是推测而已,实情如何,不得而知。此外立地太岁阮小二、扑天
雕李应、金枪手徐宁有家小是可以肯定的,因为书中明确写到了
她们,梁山好汉中虽然光棍居多,但也还有些人尤其那些原官军
将领是有家眷的,她们被搬上山后,从不露面,《水浒》也无兴
趣讲述她们和丈夫的卿卿我我,这些女性所起的作用,大概就相
当于后勤人员吧?

  无面目女性中还一类,就是梁山好汉对头的家眷。这些女性
处理起来就更简单了,那就是无论她们有无过恶,只要丈夫所守
的城池或庄园被打破,那就是末日来临:或者如祝家庄覆灭前,
“顾大嫂掣出两把刀,直奔入房里,把应有妇人一刀一个,尽都
杀了”,或者由水浒故事的讲述者道一句“将╳╳╳一家老小满
门良贱尽斩于市”便了帐,用不着多花心思照看这些一个大钱也
不值的妇人的命运。

  除了上述三大类以外,此外还有王婆和阎婆这两个比较活跃
的老年女性角色,至于她们是正面形象还是反面形象,就不用在
下多说了吧?

  说到这里,也许会有哪位朋友不服,说“《水浒》里也不见
得就没象样的女人吧?比如林冲的娘子可说美而又贤,扈三娘漂
亮而又英武,再有那个被鲁智深救了的金翠莲心肠也不坏,知道
感恩图报,这又怎么说?”

  对此,在下想说的是,金翠莲是不坏,但她地位低下,她的
幸福(而且还只是做人外室的幸福)全出于好汉的恩赐,属于卑
微的众生阶层,毫无独立人格可言,根本就不是能跟男性平起平
坐的角色;林冲娘子的确是美而又贤,但她的花容玉貌却是惹祸
的根由,夏志清先生认为林冲发配上路前写下休书是“下意识地
责备妻子为他带来这许多麻烦”,这也许是一种过度诠释,但将
林冲故事放在水浒世界这一大“语境”来看,说林冲娘子的美貌
客观上给好汉林冲带来了麻烦,也还是说得通的。

  现在再说这扈三娘。说到这位梁山女将,在下倒的确有很多
话,要与列位看官分说。

  ○扈三娘的婚事与座次

  扈三娘英武而又漂亮,这都没问题,但水浒世界赋予她的命
运却大成问题。

  扈三娘原是扈家庄千金小姐,她的原许配对象祝彪也年轻勇
武,她原本的人生命运,套用一句现代的文艺词儿来说,充满了
玫瑰色。谁知造化弄人,三庄联防竟会被各个击破,祝家庄主满
门尽灭,她本人被俘,一门老幼又被李逵两把板斧砍瓜切菜般杀
了个一干二净,只跑了哥哥扈成。身遭如此灭家惨痛,却又被梁
山二寨主宋江做主,许配给了她的手下败将猥琐不堪的王矮虎。

  现在就请列位看官一同来翻一翻扈三娘的老公王矮虎的履历
表。这矮脚虎王英“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
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就此蹿入绿林。王英上清风
山为寇后,色心极重。清风山第一次将清风寨文知寨刘高的老婆
拿住后,王英命人抬到自己房中,山寨老大燕顺听了,先是大
笑,随后不过对宋江说了句“这个兄弟诸般都肯向前,只是有这
些毛病”便丢开不管。由燕顺的反应不难推断,王矮虎如此作为
绝非一次两次,山寨对他“这些毛病”也相当纵容,既如此说,
王矮虎犯“这些毛病”的对象,总是运气很好地碰到“剥削阶
级”的官太太,而绝没有良家妇女的可能性又有多大?待到清风
山将陷害宋江的蛇蝎心肠的刘高的老婆第二次捉住后,王矮虎又
想淫乐一番,见燕顺一刀杀了那女人,竟然要拿刀和山寨老大燕
顺拼命,以他这种为人,谁又敢保证他一定没有祸害过良家妇
女?这样的货色,根本就谈不上什么农民起义,在任何一个时
代、任何一个社会都应该是严打对象,然而他却也上了梁山,成
了响当当的梁山好汉。这好汉在攻打祝家庄与扈三娘阵上交手
时,竟还色心蠢动,不三不四起来,结果只十余合便被扈三娘阵
上活捉。两人无论是人品、武功、相貌都相差甚远,但最后扈三
娘竟被宋江极“仗义”地发给了这条色狼好汉王矮虎[1]。

  扈三娘的婚姻极为不幸已不必说,再看她在梁山大寨中的地
位。扈三娘归入水泊梁山后,业绩远胜于其他两位女将顾大嫂、
孙二娘,屡屡上马冲杀,又屡屡有上乘表现,这都是有目共睹
的。但梁山大聚义后,排座次时,她的排名仅仅是地煞第二十
三,总排名第五十九。乍一看,排名中上,似乎也还过得去,但
再一细看,就不对了,因为曾被她阵上活捉的原官军将领、呼延
灼的副手天目将彭玘,就排名地煞第七,整高出她十六名,这是
凭什么?再看她那低能猥琐的老公王矮虎的排名,不上不下不多
不少,正排地煞第二十二,恰好骑在了扈三娘的头上,真是妙
极。

  而且,通读《水浒》,又会发现一桩怪事,就是书中扈三娘
几乎从未开口说过话,这倒真可套用上“失语”一词。在百二十
回本《水浒》中,扈三娘在全书中绝无仅有的一次开口,是在后
人插增的征田虎部分。在第九十八回中,说到宋江军和田虎军交
兵,田军飞出一骑银鬃马,马上一位少年美貌女将,正是会打飞
石的琼英。宋军这边王矮虎却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色心蠢动,
纵马出战讨便宜,不料又几乎重演了当年祝家庄前的那一幕,十
几合后被琼英一戟刺中大腿,倒撞下马来。这时,哑美人扈三娘
终于开口说话了--说出了在百二十回《水浒》中唯一的一句话,
那便是:

  贼泼贱小淫妇,焉敢无礼!

  如果说丑诋女性,在下以为全书这方面的笔墨加起来,也比
不上这一句话十个字。明明是自己的色狼丈夫邪心大动,讨便宜
被打,反而骂对方“淫妇”,骂对方“无礼”,而且还在“小淫
妇”前一连外送了三个形容词:“贼”、“泼”、“贱”。对这
句话可以有两种不同的解释:从女权主义的立场,可以说这是男
性叙事,用男性的话语丑化女性;从现实主义的立场,可以说中
国古代女性的思想也同样浸透了父权文化,因此她们横蛮地咒骂
伤害自己丈夫--哪怕这丈夫系因品行不端咎由自取--的女性为
“淫妇”,也绝非不可能。但无论是女权主义也罢,现实主义也
罢,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即这段插增部分的作者,与水浒前七
十故事的最初编辑者,在轻鄙女性上达到了高度的一致。

  ○李逵的愤怒

  水浒世界里的女性观如此,那么众好汉对女性多持冷淡、排
斥和仇视的态度,也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了。

  前面说过水浒世界里的梁山好汉有些人是有家眷的,如军
官、财主、文职人员型的好汉,加上草莽或黑道人物中的阮小
二、张青、孙新等少数几人。但还有相当数量的好汉是光棍,如
史进、鲁智深、武松、杨志、阮小五、阮小七、刘唐、李逵、雷
横、石秀、燕青、时迁,又如李俊、童威、童猛、张横、张顺以
及原来各山头的大王加上走江湖的薛永、石勇、焦挺等等,如果
开出一个光棍清单,在下估计不会少于一百零八将的半数。

  梁山众好汉对女色的态度,大抵是有家室的对女人比较冷
淡,每日只是刺枪使棒、打熬筋骨,结交江湖朋友,说些豪杰事
务,这也就难怪有几位好汉的老婆空闺难耐,红杏出墙,给他们
戴了绿头巾,当然,这些好汉也究非卖炊饼的武大郎之辈,最后
他们无一例外地放出辣手,将枕边人彻底解决。有家室的好汉
中,象金枪手徐宁这类军官出身的草莽气不多的人物对待女性也
许稍好一些,但稍好到什么程度也不得而知,因为书中根本没兴
趣表现他们的家庭生活。

  至于那些原就没有家室浪荡江湖四海为家的好汉,他们对女
色的态度几乎是无一例外地排斥乃至厌憎,尤其是李逵,几乎是
一见到美貌的大姑娘就极不耐烦,其他好汉,也是个个身形如虎
食量如牛,精力过人却毫无性欲。如第三十二回中,独火星孔亮
出场,书中还特地赞了一句“相貌堂堂强壮士,未侵女色少年
郎。”

  因此,总的来看,不好女色,是水浒世界极重要的英雄信
条,在梁山好汉这边,除了小霸王周通、矮脚虎王英、双枪将董
平这几个个别人物以外,其他好汉差不多都能做到这一点。而与
众好汉相敌对的江湖人物,如生铁佛崔道成、飞天夜叉丘小乙,
如蜈蚣岭的王道人,再加上后几十回中的淮西巨寇王庆,在这一
点上则恰恰相反,个个贪花好色。

  正因如此,武松在蜈蚣岭松树林中,一见到身为出家人的王
道人搂着一个妇人看月戏笑,便立刻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
杀机大动;也正因为如此,李逵一听到刘太公说抢走他女儿的是
宋江,便怒火万丈地冲上大寨,砍倒杏黄旗,要当堂斧劈了宋
江。

  李逵负荆这一段,是一些现代研究者最喜欢引用的一段,因
为他们从中读出了农民起义的骨干分子的正气磅礴、疾恶如仇。

  其实要细说这一段的思想内涵,则非常复杂。这个故事是从
元杂剧康进之的《梁山泊李逵负荆》演化而来的,原剧本确乎是
要表现梁山众好汉的浩然正气[2],但这个故事移入《水浒》
中,虽然大致的情节没变,但思想蕴涵却发生了微妙的转变。

  说《水浒》里的李逵如此举动是出于疾恶如仇也可以,只是
在水浒世界里的李逵眼中,只有好色才是大恶,杀人放火开黑店
都不算,就是他自己也常常两把板斧不分青红皂白地向众生头上
砍去。在李逵心中,宋江一直是仗义疏财的完美的好汉偶像,但
就是这个偶像,竟还有过与烟花女子阎婆惜同居的前科,这是令
李逵一直遗憾地耿耿于怀的地方,而后元夜逛东京,他心目中的
“哥哥”竟去钻娼妓李师师的门路,眉来眼去,丑态百出:

  李逵看见宋江、柴进与李师师对坐饮酒,自肚子里有五分没
好气,圆睁怪眼,直瞅他三个。李师师便问道:“这汉是谁?恰
象土地庙里对判官立地小鬼。”众人都笑。李逵不省得他说。宋
江答道:“这个是家生的孩儿小李。”李师师笑道:“我倒不打
紧,辱没了太白学士。”……

  李逵虽是个浑人,听不懂太白学士是哪个庙的和尚,但他肯
定知道,他以往无比崇敬视为偶像的“哥哥”,现下正在他无比
厌憎的美貌婆娘前拿自己开涮,并且咭咭呱呱笑做一团,原以为
是响当当的好汉的“哥哥”竟是这等货色,心中的惊怒和失望可
想而知。果然,书中说道“李逵见了宋江、柴进和那美色妇人吃
酒,却教他和戴宗看门,头上毛发倒竖起来,一肚子怒气正没发
付处。”恰逢宋徽宗来此“与民同乐”,李逵打翻了帮嫖贴食的
超高级篾片杨太尉,又放了把火,才稍出心中这口鸟气。待到归
途中听得刘太公说有梁山强人宋江抢走了他女儿,心中的偶像轰
然崩塌,再也压抑不住心中强烈的失望与愤怒,对刘太公的话立
刻全信,对燕青道:“他在东京兀自去李师师家去,到这里怕不
做出来!”冲上大寨后,又对宋江大叫:“我当初敬你是个不贪
色欲的好汉,你原来是酒色之徒!杀了阎婆惜,便是小样,去东
京养李师师便是大样!”

  李逵的这句叫骂列位看官不要等闲放过,李逵要砍杀宋江,
与其说是出于为民伸冤的道德义愤,不如说是因宋江触犯了他心
中不可动摇的神圣的英雄信条,即不贪女色,这才是李逵愤怒的
真实动因所在。

  那么,为什么水浒世界里的众好汉对女性抱有如此强烈的敌
意?这倒是值得深入探究。

  ○祸水观的由来

  也许会有哪位朋友说,《水浒传》轻鄙女性,是因为中国古
代女性的地位一向很低,素有轻视女性的文化传统。但这话也只
说对了一半,因为前面已经说过,中国古代现实社会中的女性地
位低,并不必然导致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地位低,恰恰相反,文学
世界里照样可以有很多光彩照人的女性。

  也许有人会说,那是因《水浒》的作者只熟悉大碗喝酒、大
块吃肉、月黑杀人、风高放火的绿林强人,不了解女性,不善于
写女性,所以才写成那个样子。但这话也不对,通读《水浒》,
就会知道,《水浒》写阎婆惜和阎婆以及潘金莲和王婆的几段,
相当细致生动,尤其是第二十四回王婆贪贿说风情一段,笔触极
为细致传神,单以艺术性而论,绝不逊于倒拔垂杨柳、武松打虎
等经典段落,绝对称得上第一流的笔墨,就连《金瓶梅》这样的
大手笔之作,对此段也几乎全盘照录,足见作者写女性之能。由
此也可见,《水浒》贬低女性的写法,不是因作者才力不足,而
是确实别有用心。

  那么这个别有的用心到底是什么?

  有两种见解值得向大家介绍:

  一种是由孙述宇先生在《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一书
中提出的看法,认为仇视妇女,着意宣扬一种女人祸水的观念,
是强盗文学的典型特征。此书认为,在水浒英雄的故事被写定成
书前在民间流传讲述的二、三百年里,南宋初年北方当地的抗金
武装在其中起了重要作用,一方面这些带有强人色彩的抗金武装
的英雄故事与原来的淮南盗宋江的故事融合(参见本小书第一篇
之相关部分),一方面,这些亡命之徒又通过讲述水浒故事向民
众宣传,获取物质支援和兵员补充,同时又讲给自己人听来自娱
并作为行动的指导。既然将水浒故事定为强人的宣传文学,里面
的一些问题便迎刃而解,在这些强人的亡命生涯里,对妇女必然
持一种防范疑惧态度:女人可能成为妨碍作战行动的累赘,女人
可能使自己伤身,女人可能软化这些汉子强悍的亡命意志,女人
可能使汉子们争风吃醋发生内讧,女人还可能和敌对势力的男人
发生情感成为内奸而出卖自己人,……因此作为强人宣传文学的
水浒故事,通过各种情节反复向这些亡命汉子们灌输“妇女不
祥”的观念,也就成为题中应有之义了。

  另一种见解是王学太先生在《中国流民》一书中提出的。此
书认为,一部《水浒》,反映的是游民的价值观和人生理想,在
它成书过程中,游民知识分子也扮演了重要角色。而游民的人生
与农民不同,他们闯荡江湖,冲州撞府,流浪已久,家在他们心
中早已淡漠了,妻儿对他们没什么吸引力,甚至还可能是他们成
大事的累赘。在六十年代出土的明成化年间(1465-1487)刊
刻的《新编全相说唱足本花关索出身传四种》里,开篇便讲到,
刘备、关羽、张飞桃园三结义后,为做一番大事业,关羽、张飞
竟然决定互相杀掉对方的家小(刘备此时是光棍儿),于是张飞
跑到关羽的老家,一口气杀了关家大小十八口,只因一时不忍才
放走了有孕在身的关羽的妻子胡氏,而那边关羽也同时动手,将
张飞一家杀得干干净净。这个血淋淋的故事今天读起来真是触目
惊心,但这就是游民价值观的真实体现。同样,《水浒》中的梁
山好汉为拉某人上山,也不惜设计锄灭其家室,断绝其对家的依
恋,如秦明、卢俊义的上山便是明显例证。既然游民不重家室,
对女性采取漠视乃至敌视的态度也就不足为奇了,《水浒》中对
女性的种种特殊描写,正是游民心态的典型表现。

  上面两种说法,具体结论不同,但大致思路是非常接近的,
即都把《水浒》做为某一特殊社会群体或阶层的价值观和人生理
想的体现,并认为这一群体或阶层在成书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
两种说法都能自圆其说,二者也有相通之处,因为历史中的游民
去强人其实只有一步之遥,他们的心态本就多有相似之处。至于
是否一定要二者间取舍其一,在下以为也未必,文学阐释之道,
本就见仁见智,这样两说并存,也不错。

  最后要说的是,这种排斥女性的英雄故事的格局后来出现了
重大转变。清代出来个文康发愿要写一部书,既有《水浒传》的
侠烈故事,又有《红楼梦》的悱恻情缘,于是女侠十三妹便在
《儿女英雄传》中出笼了。这一恋爱加武侠的变局对后来的武侠
小说产生了深远影响,此后的武侠小说包括目今风靡海内外华人
文化圈的新派武侠小说中,出现了越来越多的蕙质兰心、魅力足
以颠倒众生的女侠形象,描画英雄侠骨的同时讲说起缠绵故事,
让现代读者大过其瘾。由此,从侠义小说中女性形象的演变,亦
可觇知时代精神之动向,当然,这也是个有趣话题,且留待异日
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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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个回答

寿桦

酒肉的意义
酒肉的意义
□ 孙勇进

  水浒世界的大碗酒、大块肉的背后,有着丰富的文化蕴涵。
  梁山好汉们饮酒吃肉,首先惹人注目的是他们那惊人的好胃口,惊人的食量,上面已提到三阮和吴用的那连续两轮吃喝,照书中的说法,总得报销了二十几斤肉吧?
  还有武松,景阳岗打虎前喝了十八碗“透瓶香”(又名“出门倒”),外带吃了四斤牛肉;醉打蒋门神前,先一路喝了四五十碗酒,而后修理蒋门神时,照样如猛虎搏羊,哪里有半分酒意!
  正因这种酒量,远远超乎你我常人之量,就有人研究考证武松景阳岗喝的酒是不是烧酒,它的度数是否够得上烈性酒等问题,这种研究当然很有趣,但以在下看来也不必太较真儿,不管宋代的酿酒工艺能不能造出蒸馏酒这样的高度酒,总之水浒故事的讲述者是在强调武松喝的是那个时代一般人难以多承受的烈性酒,而且喝的还惊人之多,重要的是这种故事整体上的传奇氛围,这才是欣赏它的要领所在,否则,别说是酒,就是连喝上十八碗凉开水,你我又如何能办到?
  有这种惊人之量的还有鲁智深,两次大闹五台山,第一次在山腰上喝了一大桶酒,第二次在山下,先喝了二十几碗,又要了一桶,无片时,也喝光了。下山后,在桃花村乔扮新娘痛揍小霸王周通前,也喝了二十来碗。
  至于吴用说三阮撞筹时,风卷残云扫荡酒肉的战斗主力当然也是三阮。
  而这些“酒囊饭袋”却都是一点折扣不打的响当当的好汉。几乎可以说,能豪饮者必为豪迈不羁型的好汉。《水浒传》就没说鼓上蚤时迁、神医安道全之流在山呼海饮,我等也绝不会产生这样的想象。
  超凡之量就是超凡的英雄气概的象征,这已几乎成了中国人的一个世俗信念。即使新派武侠小说中也有类似的描写,如金庸《天龙八部》中的乔峰,和段誉初会时拼酒以及聚贤庄大战前,都喝了几十碗烈酒,而全书第一重头戏--少林寺大决战前,更是着意写萧峰面对数千强敌,痛饮“少说也有二十来斤”的烈酒。给金庸小说挑毛病的很多,但鲜有对这一描写提出异议的,就因它虽不合现实主义美学原则,但却深合上述的那种中国人的世俗信念。
  但是同样是讲述英雄侠客故事,在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里见不到类似描写,在与《水浒传》较接近的司各特的《艾凡赫》中,也极少见罗宾汉及他手下的绿林好汉在肉山酒海地大块朵颐,书中虽也有个酒肉和尚脱克和尚,但他的胃口和食量与花和尚鲁智深比可相去太远。总之,罗宾汉的天地不象水浒世界那样时不时蒸腾出一股酒肉的气息。
  原因何在?
  还得从中国文化的根儿上来找。中国文化中,饮食文化一脉向来极为发达。
  早在孔圣人时代,就有“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割不正不食”等诸多讲究,《周礼》、《礼记》、《吕氏春秋》等皇皇典册也辟有专章谈吃,后来更发展出《食经》、《食谱》、《随园食单》等一系列饮食专著,足见重吃的传统,绵远悠长。
  有不少古人的趣闻逸事是围绕着吃展开的。《世说新语》里,张季鹰在外地好好地做着高官,忽然思念起故乡的鲈鱼莼菜,就干脆辞官不做,起驾回乡,这在历代文人高士中被传为美谈;还有一位毕卓,喝着美酒,吃着螃蟹,说如能在酒池里游泳,便足了一生;苏东坡则有诗云“我生涉世本为口”,更是上升到了人生观的高度,这位大名鼎鼎的文化人,在很多关于他的民间传说里,就是以美食家的面目出现的。
  而词人骚客的笔下,说到饮食尤其是酒的,更是如河中的石子,数也数不清。
  但同样是受这种重饮食的文化传统的影响,同样是写吃,各种文学作品尤其是古代小说写来也可能各各面目不同,旨趣各异。《金瓶梅》中多处写到吃,如第二十二回写西门庆家中的早餐:

  两个小厮放桌儿,拿粥来吃。就是四个咸食,十样小菜儿,四碗顿烂:一碗蹄子,一碗鸽子雏儿,一碗春不老蒸乳饼,一碗馄饨鸡儿。银厢瓯里粳米投着各样榛松栗子果仁梅桂白糖粥儿……

  透着世俗的细腻。《红楼梦》里也多处描写茶酒饮食,但整体上力图传达出的是一种贵族的精雅的文化氛围。这些都和《水浒传》不同。就连同具阳刚之美的《三国演义》,在这点上,也不同于《水浒传》。《三国》中见不到关羽、赵云在大吃大喝,即使是张飞,也只是偶而写写他贪杯罢了。
  那么《水浒》中为什么频繁地出现大碗儿酒大块儿肉?
  有一种说法,说这是强人文学的宣传策略。水浒故事,在最初本就是说给宋元时的社会下层分子听的,而这些人平日的物质生活应是十分困苦,尤其是汉民族,关内牧地本就极少,肉畜数量相当有限,社会底层分子,经年累月吃的是粗茶淡饭,少有肉类沾唇,酒也难得多喝,而现在,水浒故事的讲述者却突然在他们面前展现出一个酒池肉林的世界,穷形尽相地描绘那些杀人越货、啸聚山林的好汉们是怎样几乎无休止地享用酒肉,这无疑会在听故事的走卒负贩引车卖浆者流心中唤起油然的向往,发出阮小七曾发过的感叹:“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学得他们过一日也好!”也许会有一些本是循规蹈矩的心灵突然不再甘于沉沦底层的困苦的命运,终于,抛下了一切,跟着讲述水浒故事的强盗宣传家们走了,加入了啸聚山林的队伍。
  这是由学者孙述宇先生提出的。孙述宇在《水浒传的来历、心态与艺术》一书中,反复申说,说水浒故事最初是强人说给强人的故事,是强人的宣传文学。
  这是一种有趣的解释,你可以对它的前提,即“《水浒传》是强盗的宣传文学”提出质疑,但应该承认,这种解释至少有合理成分,即《水浒》中的大量的饮酒吃肉,并不纯粹是现实的描写,它的确更多的是表现一种梦想,一种社会底层分子对物质丰盈能尽情享受口腹之乐的人生的梦想。中国古代农耕社会,肉类确实短缺,《礼记·王制》中记载:“诸侯无故不杀牛,大夫无故不杀羊,士无故不杀犬豕,庶人无故不食珍”,当然士以上的贵族未必真是这样艰苦朴素,但当时肉食不多也确实是事实。如果能够保证一般的平民七十岁以上可以吃到肉,在孟子的眼中就是王道乐土了。相对于贵族被称为“肉食者”,平民历来多被称为“蔬食者”。水浒故事产生于宋元社会,当时讲说这些故事的民间说书人和听故事的市井中人,只怕多半是“蔬食者”,因此在讲听好汉故事时以白日梦的方式来一番番精神会餐,那是极有可能的,甚至可以想象,当初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讲述鲁智深如何在连吃了十来碗酒后,又要了半只熟狗,“用手扯那熟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吃得口滑,只顾要吃,那里肯住”这一类情节时,不知会有多少听者,直听得目瞪口呆,舌底生津,心底生出无限的艳羡之情。

不妨就这个酒肉话题再多说几句。
  《水浒传》之后,又出现了很多描绘草莽人物的小说,自然也免不了要写饮酒吃肉,但奇怪的是却远不如《水浒》这样描写之频繁,也远没有《水浒》时时表现出的对酒肉的强烈兴趣。《水浒》的三部续书--《水浒后传》、《后水浒传》、《荡寇志》是如此,《隋史遗文》、《隋唐演义》等演说瓦岗寨好汉故事的也是如此,莫非因为它们不同于《水浒》经过市井间长期口耳相传的演化积累,带有强烈的市井趣味,而它们却是文人独立的案头创作且别有寄托才会如此?
  而且,有趣的是,这些书中,写江湖豪客饮酒的笔墨还不算少,却很少再有成堆的大块儿肉出现在他们的酒桌上。
  这种变化在新派武侠小说中尤为明显,古龙《多情剑客无情剑》中的李寻欢,是个落拓的酒鬼,酒葫芦不离手,却从没见他风卷残云地吞食几斤牛肉;《楚留香》中的楚香帅是享乐主义者,但他的饮食却十分精致(见《血海飘香》第一部第一章结尾);梁羽生《萍踪侠影》中跳脱狂放的张丹枫也好,《云海玉弓缘》中独往独来快意恩仇的金世遗也好,这些狂侠也从不以山吃海饮来表示自己的豪迈,其中张丹枫倒是喜欢喝塞外的烈性酒,但是没见他有狂吃几斤牛肉的举动,以他在蒙古部落的地位,如果他想这样做,要比梁山好汉还方便得多,可他没这个兴致(准确一点说,是梁羽生不让他有那个兴致)。
  金庸笔下也是如此,《笑傲江湖》里的令狐冲极好酒,却从未流露过对肥鹅大肉的兴趣;《天龙八部》中的乔峰极豪饮,但聚贤庄大战前连饮几十碗烈性酒时喝的却是寡酒,当时聚贤庄大会群雄,不会不备有肉食,但金庸没提;《射雕英雄传》里的洪七公倒是极好吃,按说这位叫花子头最有可能喜欢大块吃肉,可怪就怪在他偏偏似乎是孔圣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铁杆儿信徒,在吃上偏生有无穷的细讲究……
  ……
  可以大碗喝酒,但是不再大块吃肉,而且与《水浒》相比,新派武侠小说中描写侠客的饮食,总体上是草莽气少,风雅渐增,这一点,金庸的小说尤为明显,《射雕英雄传》中黄蓉为洪七公烧制“好逑汤”和“玉笛谁家听落梅”一段,一字不改地搬入《红楼梦》,似乎也未尝不可吧?
  那么此中种种,奥妙何在呢?
  这些就留给列位看官列位朋友去探究吧,这个话题就此打住何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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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寿桦 提出于 2019-07-19 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