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份是上一年工作评估的时候。Program director (培训项目主任)在我的年度工作评估里写道: top of cohort (同届优秀)。虽然这些评估无关紧要,但回想起这三年多走过的路,心中不免感慨。所有海外行医的中国医生都应该自豪自己能勇敢地跨出这一步,应该骄傲在陌生、充满挑战的异国医疗体系中生存下来,甚至做得出色。有很多在新加坡的中国医生来得比我早,做得比我好,写这段经历我不禁也惶恐,生怕哪里说得不合适,失之片面。但很多事情,不写下来就随风而逝了。还是写点文字,给平凡的生活刻下一点痕迹吧。
广告选择
2013年秋冬,北京严重的雾霾成了迫使我们选择离开的最后一根稻草。于是,11月面试,来年4月就来到新加坡工作。那时候,我们知道,选择了这条少有人走的路,人生的路就完全不一样了。现在偶尔在这赤道的蕉风椰雨里,也会假设一下,如果一直在北京,我们的日子会怎样。也许也会挺好,我应该是人民医院风湿免疫科的主治了,身边都是熟悉、关照我的师长同学,但也许不满和抱怨还是会有。甚至有时候会想,如果当时没有选择学医,我也许是个优秀的IT工程师,在这人工智能时代弄潮;或者做些科研,在大学里谋个教职。但人生没有假设。无论哪条路,只要选择了,都要认真地走下去。
征程
迄今为止,对我鼓励最大的就是小马过河的故事。很多时候,松鼠会告诉你水很深。在这哗哗的河水前,你也会踌躇不前。但只有自己亲自趟过了这条河,你才会知道,并没有像松鼠说得这么深,也没有像老牛说得这么浅。
海外行医,对于每一个中国医生都充满挑战,这种挑战不仅仅是语言上,心理上,还有身体上。从国内顶尖医院的医生,突然之间到了这里,基本成了一个“聋哑医生”,一时不知所措。刚到新加坡的时候,由于语言问题,很多医学术语的英语并不能流利地说出。记得有一次周末一个人查房,电话请示一个癫痫病人的处理,因为一个不熟悉药物名称,神经科医生一个字母一个字母拼写给我,最后说了一句:I am so frustrated. Can you read it back to me? (我太失望了,你给我能重复一遍吗?)
广告平时临床工作大家都很忙,专科会诊的医生一天不知道要接多少电话,然后给出专科意见,所以没有人会有耐心费劲和英语不流利的中国医生交流半天。甚至有时候会不客气地讲:让你的同事和我讲。平时查房,主任会飞快地口述相关的检查,诊断以及治疗计划。那些庞大的英语医学术语,我读到还算认识,但要迅速地反应并记录下来,对于刚到新加坡的我来讲确实难度很大,加之新加坡口音和速度,让我经常lost。我清楚地记得有个有个肝硬化的病人,主任要查血清铜蓝蛋白(ceruloplasmin),我当时没有反应过来,底下的实习生看我愣在那里,赶紧帮我写了下来。这些不光彩的事,今日说来,我并不以为耻,反而视之为宝贵的经历。趁著年轻,你需要多受一些苦,才会懂得谦恭,才会明白昔日的自以为是的聪明和优越感是多么可笑。这种临床工作上的语言困难,我用了半年时间才克服。
证明自己、赢得同事尊重另外一条捷径就是考试。我们中国医生在考试上并没有优势。新加坡医生的勤奋和聪明,绝不亚于中国医生,他们从小也是在巨大的升学压力中过关斩将,才能进入医学院,接受的也是传统的英式医学教育。新加坡沿袭了英联邦的教育体系,医疗职业考试也是英联邦体系的考试。
广告英国皇家内科医师考试(Membership of the Royal Colleges of Physiciansof the United Kingdom)是英联邦国家进入主治专科培训前必须通过的考试。这个考试的第一步和第二步都是笔试,考察的是基础医学和临床医学的知识,只要努力看书,通过并不困难。最难是最后一步PACES (Practical Assessment of Clinical ExaminationSkills),这一步是面试。两个考官,一个真实病人,经过简单的几分钟的问诊、查体之后,给出诊断、鉴别诊断,以及诊疗计划。考察的是一个医生敏锐的洞察力,娴熟的临床查体技巧,扎实的医疗知识体系,还有良好的英语沟通能力和优秀的职业精神。很多医生都败在这一步。记得当时一个新加坡的印度同事和我说:Everyone has to study until you die, for PACES (为了这个考试每个人都会拚死地学)。当时恰好在临床工作最繁重的新加坡肿瘤中心,在那里几乎没有认识的朋友可以一起练习。每天五点多起床,六点半到医院,晚上七点左右结束工作,然后去找病房的病人练习,晚上九十点到家睡觉。几乎所有的休息时间都花在这个考试准备上。为了这个考试,专程到英国上了四天的课。这个是我迄今上过最贵的课,四天的课程1500英镑。但确实物有所值,在伦敦的那四天,看了上百个典型病例的病人,辅导老师的指导也给了我很大信心。当2016年10月份通过这个考试时,这里再不会有人质疑我的能力了。由于我在新加坡通过这个考试,还有了另一个收获: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院授予的医学硕士学位。想想也是有意思,我在2010年获得荷兰格罗宁根大学的Ph.D.,2012年获得北京大学的医学博士,还没有硕士学位,也算填补了一个空缺。当我告诉我爸妈获得了这里的医学硕士学位时,他们不禁诧异:你怎么从博士变成硕士了?
广告(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硕士授予仪式)
(与同届获得新加坡国立大学医学硕士的同事们合影)
另外一个很大的挑战是这里的夜班。刚到新加坡时,我很难想像我能在短期内承担下来这个夜班。这里内科夜班是不分科的,一个医生(另有一个第一年毕业的实习医生协助)管两层楼八个病区的所有内科病人,将近150来所有内科的病人,而且每个晚上会有10-20个新入院的病人。一个残酷的夜班是连续四个晚上(白天休息)。虽然残酷,也是锤炼医生的时候。一个医生在这样的夜班里,学会怎么辨别危重病人,优先处理,学会临危不惧,从容镇定。漫长寂静的夜里,经历死亡与复苏,踌躇与决绝,困顿与清醒,恐惧和信心,痛苦与成长,面对死神的镰刀,要沉着自信,更要谦恭谨慎。
广告虽然这段征程一路荆棘,但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帮助。我们医院某科的主任在我准备PACES考试期间,不仅好几次给我单独辅导,还找了其他专科的医生给我辅导。当我通过考试时,他也非常为我高兴,请我吃了一顿大餐以庆祝。感谢命运让我品尝了痛苦的滋味,也给了我成功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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