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坐着两个男人,一胖一瘦。胖的脸很圆,像笑佛。瘦的瓜子脸,挺秀气。两人凑在一起,像准备说相声。
“Ms. Tong, 你好” ,佛脸男人先开口,自我介绍叫Steven,餐饮部经理。
“我们看过你的简历,呃……”
他停下来,大圆脑袋偏过去想了一会,才笑盈盈继续:
“ 你是,你是来申请餐厅经理职位的?”
“ 哦, 不是。”我说,心底偷偷笑。
“兼职而已。”
听到这个答案, 两人对望了一眼, 很庆幸地舒了口气,仿佛喜欢的球队守门员,正好扑到球,解除了危机。
挪挪身子,喝口水,轮到瓜子脸发问。他的脖子伸得老长, 像一只好奇心重的鹅:
“为什么想来我们部门呢?你的简历可是over-qualified。”
我笑了笑,并没有马上作答。
并非不知道答案,而是我想给的答案, 他们不一定想听。
从飞机降落在樟宜机场那刻起,我就筹划重返职场。两娃相继上学,没有了后顾。 新加坡中英文通用,没有语言障碍。回顾自己的学历,经验,心想找到心仪工作,该比日本来得容易多?
错!
新加坡吸引移民的原因之一,是因为成为公民(或永久居民),实在有太多优惠。从小孩上学,到买房子,小国家照顾得无微不至。更不用说找工作,总以保障本地人权益优先。我拿的是家属居留证,挨在人力金字塔最低端。虽允许工作,但前提需要用人单位作担保,向人力资源部申请LOC (Letter of Consent,同意书)。小企业肯定不乐意自找这种麻烦,大企业愿意,却又懒得搭理。
整整四年的全职妈妈生涯,在家练就三头六臂。 什么time management, 什么multi-task, 条条对应job requirements。但HR 看到的,是绝对真空。手指头一点,直接送至回收站。
眼看寄望的最优选项,一个个化作夜里的梦。眼见为实的,还是宜家,不离不弃。那就心不甘情不愿地捡个“箩底橙”,好歹也是工作。第n次网上申请,第n+1次步入宜家面试。
“因为……因为我对IKEA Food有感情。”我说,添上伦敦宜家时的经历。
“不错。”两人点点头,大方亮出满意,进入下一环节。
“你想上早班还是晚班?”
“晚班几点下班?”
“十二点。 有员工班车,直接送到家。”
“太好啦! 那晚班!”
我爽快得像一口脆黄瓜,他们很是吃惊,对我更有点猜不透。但既然自愿送上门, 也就不去纠结了。
一个月后,我手捧新领制服,走进宜家办公室更衣室。
属于我的储物柜牌号是24,HR告诉我怎么设置密码后就走了。我拆开透明塑料袋,哗啦啦取出黄底黑色间条衬衫。这套新版制服发行时,我还在伦敦,大家笑说这看起来像大黄蜂。深蓝色裤子不大不小,很合身,摸上去用料结实。系上有IKEA标志的皮带,配了小腰包,里面装着文具刀。抽出来用的架势,和警察拔枪一样帅。
全身武装准备好, 我站到镜子前。一个又长又瘦的小黄人,插在胖胖的橡胶安全鞋上,像田边穿了衣服的稻草人,思考这一段新的宜家之旅。
我会遇到什么人, 什么故事呢?
“Dear customer,” 外面熟悉广播响起,“welcome to shop at IKEA。”
我刷了门禁,大步迈出去。
来吧!
我所在的部门叫IKEA Bistro。
俏皮的单词,原指法国小酒馆。但在瑞典起家的宜家,也引用这个概念。因为卖场大多建在城郊,路途遥远,天寒地冻,正需要来点小吃,暖暖胃,好继续上路。所以便提供热狗,咖啡,冰激凌,几个硬币的事儿,随意站着享用。耳边时而传来阵阵法语香颂,慢条斯理,勉强还能和法国情调沾上边。
但那是在北欧。
在新加坡,则另一番景象。
第一晚工作, 我被分配到卖热狗柜台,主要任务如下:
一, 给每片面包单独包装;
二,把热狗肠夹进包装好的面包;
三,客人点单, 送上热狗。
有啥难度?
在旁练习了几下,跃跃欲试登台。可刚一亮相,就被眼前景象,吓得手发慌! 只见玻璃对面,浓浓人潮,乌云般压过来。每一双眼睛,饥肠辘辘,流露出唯一一种欲望:
Makan!
多种族聚居的新加坡,既没有统一语言,也没有统一文字,却用马来语“吃”,团结了不同文化。就像我们的”你吃了没?”,一说“makan”,全岛通用。
新加坡人对吃着迷,天天满大街寻觅。对某些食物植入的忠诚,甚至高于爱国主义。而相比西餐餐厅,他们更偏爱熟食中心。除了可以人字拖随意穿行,那里总让人想起,已经消失的kampong (马来语,村落)时代。
那还是一穷二白的新加坡,归属于马来西亚。从各处飘来的移民,根据种族定居在划分村落。后来住着住着,人混了,食物也混了。为了谋生的小摊贩,烈日下担着扁担,成了凝结人情味的因子。大家不分你我,不分肤色,一起在路边坐板凳,吃华人的炒粿条,印度煎饼,和马来椰浆饭。
现在的小贩都被收管进熟食中心,没有空调,环境残次不齐。但越住越高的新加坡人,依然每天去报到。那里是根,也是集体回忆。
也许因为宜家Bistro的接地气,与本地气质相近,所以大家都爱穿拖鞋来这儿“聚脚”。几张桌子的大排档规模,硬是被鼓涨成聚会大厅。
整个晚上,双手根本停不下来,就像掉进小仓鼠的笼子,追逐一场饥饿游戏:一边是”供“,像动物要过冬,拚命储备纸片夹面包。最好建成金字塔形,越高越好。另一边是”求“,要跟得上客人点单速度,要多少,给多少。供大于求,还有时间转转胳膊;供不应求,队伍越排越长。还有最刺激的,连续几个顾客要10条以上热狗,桌子清盘,只能埋头苦干,重头再来。
腿也不能闲。除了准备热狗,还要频繁到身后取炸咖喱角。对,咖喱角! 金黄香脆酥皮,包上咖喱味鸡蛋土豆,新加坡人至爱!还有炸鸡翅,皮脆肉嫩(近日暂停出售,改卖炸鸡块) 。春卷,本地人口中的popiah。一样来一包,晚饭轻松解决。再买个巧克力甜甜圈,甜点也不用愁了。
到了11点打烊,还有小尾巴,馋嘴小孩一样等著买吃。终于把最后一位顾客送走,才有空打扫,补给。每天卖出去的上万条热狗,空缺下来的,都要给填满,好在第二天继续作战。
忘了怎么到家,只记得次日早上醒来,全身像钻进无数虫子,从肩膀一路酸至脚心。
“Tong Yan,你来啦!有没有累坏啊?”一看我又来上班, Desmond揶揄道。 他就是开幕的瓜子脸, Bistro掌舵人。
带领这个部门不容易。 宜家强度最大部门之一,起得最早,收得最晚,靠薄利多销。 周末人流堆得死死的, 三个柜台同时开足马力,经理也要亲自上阵。我在一边累得说不出话了,仍可以听到Desmond春风拂面的开场白:“Hello,how may I help you?”
回到后厨房,他最喜欢摘下帽子,给大家展示那亮亮的光头,浮起一层水汽。
刚来报到时,Desmond对我说:“从此以后,这就是你简陋的小窝了。”我环顾一圈,窝其实不小,却实在简陋。
办公室分三大块, 一片是仓库,所有食品呆在箱子里,方方正正, 一起倒数“最后限期”到来。 中间办公,和楼上又是咖啡机又是休息区的Service Office相比,这里只摆了两张桌子四台电脑,素描与油画的差别。剩下三分之一,长长不锈钢工作台,表面洁净如手术台。旁边三井油锅,整日油海翻腾,腻气逼人。
大家都热爱工作的,准点上下班。但卡打完,人一出门,心里想的便是别的事情,去哪儿吃饭,晚上约了谁。只有Desmond,除了坐一小时车回家睡觉,人和心都宅在这里。每天蚱蜢一样活力十足,从不显倦容。
“你怎么就这样吃东西呀?”
一进来,我就看到Desmond蹲在角落,手执鸡翅。
“呵,这样更香。”他说,没打算挪地。
“今晚又要几点下班?”
“10点半肯定走啦,要不没车回家了。 明天还要八点来上早班。”
“你这样还哪还有时间追女孩啊!父母也没催你结婚?”
“他们早都不在了。 没压力。 ”
他说得很轻易,比冬天吹出来的雾散得还快。此刻困扰他的,是犹豫该从翅中还是翅尖下口。
倒是我,觉得窘。信息来得太烫,措手不及。就像看到陌生人的脚趾,眼睛无处可放。
“你去makan吗?” Desmond问,直接跳过我的难堪。
“我…我这就上去。”
“一定要尝尝这楼上送来的鸡翅。 肉超嫩,超多汁。”他着重强调两个”超“字,一脸陶醉。把骨头都啃干净了,他起身去扔掉,回来多拿了两只,塞进我手中。
傍晚七点, 我的休息时间。
我拿出一早打好的饭菜,找了无人角落,与空气面对面。食物早已过了最佳口感65度,加上卖相不佳,我不甚有食欲。只有刚才那两只爪子,看起来不错,也伸出十个指头,准备享用。
“别忘了蘸酱!”
是Desmond,匆匆经过我身后远去,又匆匆回来,手里捧著一碟鲜红辣椒酱,和几片面包。
他坐在我对面。
我放下鸡翅:
“不好意思, 刚才提到你父母,希望不要介意。”
“嗨,没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 他说,翘舌音发得很正宗,仿佛舌头一卷,什么都无所谓了。
但我还很好奇,小心翼翼地问: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他在嚼著面包,腮帮子一摇一晃,像在组织语言。吞下去,清清嗓子,大门徐徐打开。
“父亲在我9岁那年就去世,母亲一人带大我们仨,所以我们和妈妈特别亲。我16岁出来打工,减轻家里负担。但她累坏身体了,后来因此得病,十年前走的。”
他把脸侧过去,不再对着我,仿佛和自己说话。
“那时我还在Burger King。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足足哭了一个星期。自杀的心都有!”他笑着摇了摇头,像在嘲笑当时的自己。
我坐在离他两盘菜的距离,感到无法度量的悲。
“她的房间就对着门口。”他用手比划了一下。“一开门就可以看见。现在回家,总还想起以前她在的画面。”
他把身体转回来,向着我,没有对焦。我这才仔细观察他的眼睛,双眼皮,弧度温柔,勾勒出潮州人血统的美。
“现在想开了。要是一直拖着,大家都累。就是我那两个姐姐,一说起来,喏,就像你这样流眼泪。”
我赶紧把头转开,心想就一点泪花,也被他发现。待重新坐好时,故事早已悄然结束了。
他起身,风一样嗖嗖取回一盘炒饭,放在桌上。
“你待会下去把这个带给妹子,她还没吃饭。谢谢啦!”
然后摆摆手,走了。
我望着空下来的椅子,发了好一会呆,才想起没来得及吃的鸡翅。
要吃炒饭的妹子叫Doris。
看到我回来,她蹦蹦跳跳,拿着冰激凌勺子迎过来。不用凳子,上身凑近工作台,大口大口开始往嘴里倒。出来打工的小姑娘,能屈能伸,海绵一样,放到那儿都毫无抱怨。不像我,心里一直挑剔,那炒饭那么干,怎么下得了口?
新加坡有两家宜家,一间位于Alexandra。传说以前是医院,营业二十多年,存下许多故事,关于人的,关于鬼的,都和人潮一起流动。我所在的是另一间,Tempines。这里特点周末兴旺,工作日却要看运气。运气坏时,当班经理出来,摇摇头直说:真系拍乌蝇 (粤语,冷清的意思)
这倒便宜了我们,可以趁机在后厨房八卦聊天。倒日夜班的部门,很少有同事约一起吃饭的奢侈。
“不工作的时候,在家都干嘛?”我问。
“看剧啊!”Doris停下勺子,直起身来说。她喜欢笑,鼻翼两旁的小酒窝,点亮了稚气未消的脸。
“什么剧?”
“大陆剧,韩剧,都看。”
“哦,那你知道小鲜肉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立园拿着抹布凑过来,抢著回答。“爸爸去哪儿,奔跑吧兄弟,都看过。”
Doris和立园来自马来西亚,住同一条村,上同一间小学中学。12岁一起去超市打零工,后来一起辍学。立园三年前和姐姐来新加坡打工,Doris也跟着来了。房子租在宜家附近,两人好的如姐妹。
“你们有男朋友了吗?” 我问。
“我没有。”立园自告奋勇。“她有!” 手肘推了推旁边的Doris。
“哪有嘛!”
“哦,她只是暗恋。”
“谁呀谁呀?宜家的吗?”
Doris抿著嘴,努力把秘密留在心底。可不听话的甜蜜,还是撑开一道缝,像熟透了的石榴。
“全世界都知道啦,还故意藏什么嘛。”力园说,丹凤眼不停怂恿Doris。
“他嘛……”
“你们几个在里面干嘛?有Customer啦!还不出来!”
声音从外头冲进来,像上课铃,又重又响。
我们三个像被大人训斥的小孩,偷偷交换了眼神,灰溜溜地四处逃窜。
看我回到岗位,Aunty Angie尖辣的眼珠子瞪过来,再次强调:“别到处乱跑!”我一直怀疑她是狮子座,凡事要称王。说话又硬邦邦,像个椰子壳,不让人靠太近。
我埋头夹热狗,明知道自己错了也没搭理她。过了一会,她来下命令。
“哎,去拿锁匙,把冰激凌硬币收回来。”
“钥匙。”我纠正。
“什么?”
“标准普通话,钥匙,不是锁匙。”
我解释得很认真,她却像听了天大的笑话,咕咕笑起来:
“钥匙,钥匙,要死咩!哈哈!”
她笑起来真不好看,也不自然。脸颊两团很高的肉,因为整天凶著脸,缺乏运动,很僵硬。可是,看她帽子下的宝蓝色头箍,平时拿的粉绿手提包,少女心还鲜活如空气。这个整天爱叉腰的厉害角色,什么时候长出来的呢?
“Tong Yan, 你今天负责后勤清洁。”
一上班,就接到任务指示,来自值班经理,一位老uncle。
“……可是……”
“可是什么?”
“还没上手啊……”我显出很难为的样子。“要不推到下次?”
“没关系呀,不懂可以来问我。” 他慈眉善目,像极了“功夫熊猫”里那位师傅,让人不好意思拒绝。“今天人手不足,就拜托你啦。”
说罢,把手往背后一挂,仙人道长般驾着彩云飘走。
我叹了一口气。
后勤清洁,俗称打杂,功能强大,角色渺小,典型吃力不讨好。学经济的朋友评论,这叫Two-factor theory。大意实例为,热狗放在番茄酱桶前,压得出来,没人在乎里面装得满还是少。要是压不出来,顾客肯定开始呱呱叫:“哎,酱没有啦!找人出来满上!”
这个“人”,现在轮到我。
从台前转到幕后,有些失落。倒不是因为工作量比以前大多了,喝的咖啡、汽水,用的吸管、纸巾,到顾客拍拍屁股走人后的垃圾,全由我一人来负责。每周两次消耗卡路里,健身房都免了。
我只是心疼自己的学历,就像看着新皮鞋踩到泥巴里。名校毕业,出国深造,本该一路向北,却自由落体,最后怎么落到连自己都辨不清的路上?
不想被熟人认出,我把帽子压得很低,遮住大半张脸,只露出嘴巴呼吸。刻意带上橡胶手套,好与物体隔出点距离。我拿上抹布,穿梭在不同人群与桌子之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做清洁的女子,身上裹着厚厚的自尊心。我还把敌人都假想好了,要是谁过来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一定狠狠骂回去!
“谢谢!”
一把声音,很真诚。
眼光偷偷从帽檐下越出去,窥见中年女子,带眼镜。她好像很过意不去,连忙拿起冷饮与食物,往后退几步,好给我腾出工作的地儿。
我不太相信,假装没听见,继续用力擦。
“谢谢!”
是几个年轻小伙。
我把餐饮区和垃圾桶擦了一圈,耳边不绝相似的“谢谢”。都说这是一个带魔法的词,真的。我猛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像裹着好几层大衣,出现在大夏天。硕士打杂,那又咋啦?天跌下来当被盖!
“谢谢” 我说,顺手把帽子高高扬起。
渐渐发现,这份工作也有好玩的,例如倒腾冰激凌机。
别看这铁皮机器,饿起来也像婴儿一样呱呱大叫。只要听见外面传来“滴滴滴”声音,我就得把“食料”,水桶抹布,一样样搬上小车,轮子咕噜咕噜,缓缓上场。
冰激凌秀开幕啦!
观众每人手执雪糕筒,翘首看着我爬上凳子,准备开启机器嘴巴——一个类似高压锅的装置。我先开到一半,好让气体滋遛滋遛释放一会。全部掀开后,再倒入两包五升奶油混合液体。这时,人群总出现骚动,连走过的顾客也要驻足停留,发出感叹:
“啊,原来冰激凌是这么来的!”
合上嘴巴,机器像打了饱嗝,浑身颤一下,一切又恢复正常。投入硬币,放了雪糕筒的铁圈平稳升起。“噗”,一团雪白云雾喷出,铁圈平稳降落。
“啊, 哈哈!” 小孩子激动得又跳又拍手,像遇到会说话的小狗。
“谢谢你!冰激凌机器人!”
表演结束,走回后厨房路上,抬头看了看钟:九点半。前后不到岸的时刻,尤其觉得累。 就像马拉松过了大半,消耗值降至最低点。支撑下去,只剩下意志。
倒了些水,一饮而尽。刚想坐下歇歇,耳边响起按不下去的闹钟:
“Tong Yan,咖啡桶满了。”
“第一台冰激凌怎么坏了? 你刚才是不是胡乱操作啦?”
Aunty Angie比值班经理还操心,频繁从前台岗位退下来,唠叨我的不是。把咖啡渣倒掉,解释了机器本来已坏,她还不罢休:
“不是跟你说要一直站在外面,就不听!看!顾客都来我这里投诉!”
“投诉”是个很严重的词,她习惯这样来吓唬人。很多女孩也因此投降,做乖乖的绵羊。
但我怎么可能是绵羊?
箭步追上去,昔日叛逆少女现身:
“怎么做都有意见,你就是在针对我!”
她来不及有反应,我趁胜追击:
“我妈都管不了,你别想来管我!”
甩头回到后厨房,该干嘛干嘛!
我气呼呼地跑到餐饮区兜了一圈,抱回一桶快用完的芥末酱。把装置拆开,放在手龙头下。手使劲在搓,脑袋却不停回放刚才那一幕。
”最多一拍两散,以后井水不犯河水!“ 左脑袋愤愤想。可是右脑袋觉得下不了手,有点残酷。
她不是坏人。
最多就是一张刀子嘴,总惹人烦。可撬开椰子外壳,里面藏着的心,清甜如果汁。
我是在一次部门派对上发现的。
因为Steven升迁,餐饮部借题发挥,办了难得的榴梿派对。
那天是傍晚,不知哪儿借来了几张大圆桌,立在宜家停车场一角。塑料桌布,塑料餐具,大家并不介意。很多人早早来了,吃肉的吃肉,剥皮的剥皮,聊天的聊天,又浓又香的味道,温暖了鲜有人气的空间。
待吃空的榴梿壳散落一桌,Aunty Angie才出现。因为不能丢下顾客,聚会吃饭要轮著吃。楼下还有几个太忙,走不开。
她穿着工作服,刚好坐在我身旁。
“Aunty,你以前是不是黑社会大姐大啊?” 我仗着些酒精,单刀直入。
她一听,嘿嘿笑起来。“你是说我声音太大,整天骂人,对不?”
还有自知之明,那到底有没有?
她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拿出纸巾,把别人留下的残羹冷炙,一块收拾干净。三下两下,面前豁然开朗。
“我呀”,她开始说话,“以前苦命。为了养大孩子,每天打三份工。早上给印度人的服装店擦窗子,中午饭到珍珠阁(唐人街里的熟食中心)做订餐,再到酒店做客房清洁。一天睡三小时。现在命好了,孩子拉扯大了。你知道我儿子现在做什么吗?”
她自问自答:
“银行经理!所以我现在出来做工,纯属消遣。要不在家吃着呆着,就真成痴呆啦,哈哈。”
她的笑还是不好看,我却觉得很可爱。
很快,Aunty要回去上班。临走时吩咐我帮忙打包些食物和榴梿,她拿下去给他们尝尝。
我看着她走上笔直黄线,到尽头,慢慢消失在电梯里。一回到厨房,她肯定会一边唠叨,一边像喊孩子过来吃饭一样:”不是饿了吗? 还不赶紧过来吃!“
Aunty推门进来了。两只手一直和脱下来的围裙怄气,使劲揉成一团,扔在冰柜上。
“你说不要管你,那以后我一句话也不说!” 她昂头挺胸,凛然得如女英雄。
我在厨房另一头,明白了英雄的委屈。
“是为你好!你还这样对我!”她其实想这样说。
我放下东西,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到她面前:“好啦,Aunty,刚才累嘛。说话就冲点咯。你不要介意啦。”
她怔了一秒,然后,脸上强悍的轮廓,像太阳底下的冰块,慢慢融化。少女神态,透彻浮现,娇滴滴的,羞答答的。
她是喜欢被别人哄的,心花都开到窗外了。但又怕别人觉得,快60岁女人了,怎么还那么做作,便赶紧拉起皱纹来遮盖。哑色的秋波,悄悄捎来又悄悄溜走,酿着好几辈子的情。可以想像,这姿态还原至玫瑰盛开时节,肯定少不了狂蜂浪蝶。
“还不是不想让你被人骂嘛。” 她努着嘴说。
我伸出手,蹭了蹭她圆浑浑的手臂,表示歉意。她也拿起手,伏在我的上面,拍了拍。她的掌心很硬,很粗,像风干的牛肉。枯萎了的指甲,暗黄色,冷眼旁观一场生活剧落幕。
还没恋上, Doris就失恋了。
我们在等班车。 午夜的新加坡,凉风习习,正好适合聊聊凋谢在花蕾里的爱情故事。
那个男孩是个好人,有求必应,有问必答。自觉不去点破,便是立了贞节牌坊,无可厚非。但电话另一头的Doris,却被抛得忽高忽低,想不明白。于是鼓起勇气,信息里发送心意。
男孩回复:对不起,我对你没有感觉。
“去了台湾旅游,心情好点没?”我问。
“恩,不太去想了。”
“那时还以为你会做傻事呢!”
“哈哈,不会啦,我还有弟妹要养!”
“会有更好的人出现。 ”
“我知道。 谢谢你。 ”
她还是那样笑着,但昏黄路灯下,晕开了淡淡的成熟。
和Doris说了再见,我走向班车。马来司机刚睡醒,揉揉眼睛,到外面吸烟提神。车上已经坐了几个人,呼出疲倦的二氧化碳。我跳上车,钻进深黑的角落。
“Tong yan, 你刚才忘记关冰橱的灯,我帮你关了。”
Aunty Soo Say边吃力爬上车边说,像在播报新闻。
我连声道歉,很过意不去。
“没事没事。”她说,调整了身体与椅子间的契合度。
午夜十二点半,人等齐了,司机扭开马来语电台,启动汽车。我闭上眼睛,随时准备滑入梦乡。
“今天我做了饭菜才出来做工的。 炒了西兰花,还弄了个汤。 ”
旁边有人在说话,是 Aunty Soo Say。 我不清楚这是对白还是独白。但全车就只有我和她同部门,就睁开眼,接过话:
“哦? 给孩子做的?”
“是啊,” 她顺得好自然,像早就预感我会在转角出现。
“他们上poly (理工学院,介乎中专与大专之间),这几天准备考试。我先生两年前走了。 ”她说,语气平淡得有点无奈。
“那你要一个人照顾家庭, 很辛苦啊。”
“我是苦命啦,很小就跟着爸爸出来跑小生意,一辈子没停过。 现在一个人了,还要供他们读完书。 ”
“Aunty, 你只是劳碌命而已啦。 ”
“是是是!你说得对!”她听上去很感激,仿佛遇到知音。“上次去算命,算命先生也是这么说。”
然后话题一转:
“那天去医院看我妈妈了。”
“没什么事吧?”
“老了咯。 过几天还要去拜拜我爸爸,还有先生。 本想在家里供佛像, 后来想想算了。 以后我走了, 小孩不懂, 随便扔掉,不好。 ”
电台传来诡异的音乐,凶宅里的木门,被看不见的东西拂过,幽幽地吱吱作响,女人突然高声尖叫,把心都喊毛了。低沉的男声最后冒出来,听不懂在说什么,应该是午夜鬼故事节目开场。
车上突然很安静。 我以为她也被吓著了,没想到问题又倔强地站起来:
“你先生疼你吗?”
“嗯, 挺疼的。”
“那就好。 我先生很顾家的, 一休息就带孩子出去玩。两个人结婚,年龄什么的算啥,会照顾家就好。 ”
“哦”。我换了个语气词,她没有留意也不在意,仿佛只要有人回应,就有继续下去的理由。
“我全身都痛呢。 那天去针灸了,好点。 哎呀, 一次得要好些钱呢。 那天我女儿病了,也去看医生了,又要花些钱。 ”
“你小心身体, 别太累了。 ”
“好,谢谢。”
车停了。
Aunty拿出雨伞拐杖,先伸到车外,在地上立稳支撑点,再用另一只手咬住扶手。身子像一袋大米,在两点之间,晃了几下才晃下车。
“谢谢,晚安。”她对大家说。
“晚安。”我说。
门很快合上。
我透过茶色玻璃,看见两条被严重压弯的腿,一深一浅,一浅一深,艰辛地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