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一个狭小的岛国,面积只有美国洛杉矶的一半,自然资源匮乏,却是当之无愧的全球经济强国。
更引人注目的是,新加坡的孩子历年来在国际教育水平评测中的优异表现。以PISA(国际学生能力评估计划)为例,连续三届,新加坡学生都坐稳了五强的宝座。
在最新放榜的2015年PISA上,新加坡学子一度秒杀全球,荣摘桂冠,在数学、阅读、科学三项科目中,均夺得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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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此光芒耀眼的成绩背后,想必离不开别具一格且卓有成效的教育制度。
可就在各国教育专家纷纷赶往新加坡前去取经之时,就在这个月,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却颠覆了整个新加坡教育界——这个国家,将迎来50多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教育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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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改革的核心,说白了就是将要取消将不同成绩的学生放置进不同的“快慢班”的分流机制,学生可享受统一的学制,还可与高于或低于自身水平的同学一起上课。
这听起来似乎是好事,这不就是想要“促进教育公平化”吗?但也未免让人疑惑,在许多国家,教育资源的公平与均衡早已被视作重要的奋斗目标,怎么到现在,领跑全球的新加坡才刚刚开始进行此方面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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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些问题的答案,可以从几部反映新加坡教育现状的纪录片说起。
这里的教育“不要公平”
当一个国家的教育部长、前任国防部长,坦然地面向媒体镜头,表示自己并不认为所有学生都应该接受“同等教育”之时,倡导教育平权的人们,可能会觉得这人脑子短路了。
然而,这一幕却真切地发生在央视拍摄的纪录片《无声的革命-新加坡教育解读》中。彼时,新加坡教育部长、同时也是上任国防部长的黄永宏就说,“并不是每个出生在新加坡的孩子,都要接受大学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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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革命-新加坡教育解读》(下同)
因为在新加坡,“大学”作为“精英教育”的代名词,仅仅开放给最优秀的一小撮学生;
而无论怎么学都考不出好成绩的学生,则应该认命,安心在职业技术学校度过学生生涯,毕业后,到社会上靠手艺谋份差事。
每个人,都应该待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里。
这也正是延续了几十年的教育分流制度。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新加坡的“小升初”几乎有着和东亚国家“高考”同等重要的地位,整个新加坡十二三岁的孩子将用小学毕业后的一场考试,决定未来二十年的人生走向。
成绩最牛的精英学子,将升入直通车课程项目(Integrated Proramme,IP),享受大量政策上的帮助,比如不用选拔考试、课程与名校接轨等。这意味着小学毕业之后,一只脚就已经跨进了最强高等学府的大门。
水平尚可、但没那么“精英”的,则会进入快捷流学校(Express Stream),用四年正常的学制,学完中学的科目。
成绩在中等偏下的学生,将被分进普通学术学校(Normal Academic),无论你乐意不乐意,都得读五年才能从中学毕业,也就是比普通的四年学制,多花上一年。
而那些学渣中的学渣,就只有被直接送进普通技术学校 (Normal Technical),在那里,最高的目标无非就是顺利毕业,然后顺利找到一份体力劳动的工作。
黄永宏认为,考试与分流,恰恰是新加坡教育得以获得巨大成功的关键。
它是一种高效的筛选机制,通过层层选拔,找到全国最聪慧的学生,再通过制度性倾斜的优质资源和机会,将这群本就底子极好的苗子,培养成活跃于上流社会的精英。
那些不是精英的普通人呢?他们也会在适合自己的教育层次中发挥专长,做个踏踏实实的普通人。而为了证明新加坡教育“因材施教”的正确性,他还谈到了两个例子。
伊莎贝尔顺利通过了“小六会考”,即决定命运的小升初考试,但两个A、两个C的成绩,让她与前两个层次无缘,最终就读于普通学术学校(Normal Academic)。
就读小学期间,伊莎贝尔一直就被师长认为学习速度慢、不够自信,考不上比较好的层次,也让伊莎贝尔的父母颇有些无奈,但成绩已经出来了,除了接受,别无选择。
但进入了五年制的普通学术学校以后,比四年学制更为缓慢的教学进度,反而让伊莎贝尔变得如鱼得水。她在学校里的表现依旧称不上优异,但确实比以前有了很大的进步。
伊莎贝尔的父母似乎已经坦然接受了自己的女儿这辈子都不可能是考上名校的精英,在中等偏下的层次里做个普通学生,也挺好。
两次都没通过“小六会考”的哈姆卡,是比伊莎贝尔水平还要差的学渣。
对于小升初,哈姆卡和家人都已不抱希望。
确定了职业技术学校路线的哈姆卡,不再学习让自己感到头痛的数学,而开始充分挖掘自己在其他方面的优势——比如参加划龙舟比赛一直取得第一,正是因为自己有着充沛的体力、良好的协作能力与出色的领导力。
在得知自己能够进入还不错的职业技术学校——工艺教育学院以后,哈姆卡高兴极了。在他心里,学习能力差但动手能力强的自己,一定能在这所学校里开拓一片天。
伊莎贝尔和哈姆卡两个学生的例子,可以说是生动反映了新加坡分流制度的“优越性”。
也有新加坡教育专家援引数据表示,在实施分流的这些年里,各个层次的辍学率均大幅降低,无论是直通车课程项目、快捷流学校,还是普通学术学校、普通技术学校,学生们完成各自学业的几率接近100%。
用一次考试将不同水平的学生进行分流,然后提供不同水准的教育资源与发展道路,“因材施教”,似乎是一种美好的制度。
新加坡的教育水平近年来在全球范围内备受瞩目,也说明这一套以学业能力为唯一标准的教育系统,的确是在起作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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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既然如此,又是什么力量驱使著表面上完美无瑕的新加坡教育体系,走向改革的呢?
当“分流”带来的是隔阂
在央视纪录片《无声的革命-新加坡教育解读》中,伊莎贝尔和哈姆卡两个孩子虽然都在各自的教育层次中过得不错,但你会发现,他们身上缺少激情。
那是一种相信自己可以突破框架的斗志,以及一种竭力跨越鸿沟的希冀。
他们身上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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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声的革命-新加坡教育解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深的“认命”。小升初考试之前,尚可挑灯夜战、为未来搏一把,但当成绩已成定局,他们似乎都接纳了自己身上被贴上的标签——“中等生”、“差生”。
分流结果一旦确定,本身就不易逆转。
对此,素来大力推崇分流教育机制的黄永宏,也会略带尴尬的笑意承认道:
“它也是有些副作用的……比如歧视。”
图片来源于央视纪录片
《无声的革命-新加坡教育解读》
黄部长总结得没错,当分流的观念日渐深入人心,一条“直通车学生>快捷流学生>普通学术>普通技术”的鄙视链,自然成型。
更糟糕的是,连学生自己都接受了外界给自己划分的等级,他们安于现状,不求突破,只求在自己所在的教育层次中,走完全程。
这一切的残酷,也在新加坡CNA电视台的纪录片《Regardless of Class (无关阶级)》中,得到了生动的印证。
CNA电视台 纪录片
《Regardless of Class》(下同)
在片中,一群已步入不同教育轨道的青少年,被邀请坐到了一起,彼此交流。
这其中有三个金字塔顶端的直通车学生,他们口音纯正,举止得体,谈吐自信。
谈及自己的日常生活与未来理想,这些年轻人的脸上好像都在发着光——
“要考就考A啊,考个A-可不行啊。”
“我想考新加坡最好的大学,但如果可以留学的话,我可能还是会选择出国。”
“在大学期间我想学习政治科学与法律,还想辅修外交事务研究。”
作为享受着全国最优质的教育资源、最优惠的教育政策的精英学子,等待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铺满鲜花的康庄大道。
他们的一生,注定要与“成功人士”、“上流社会”、“年薪百万”这样的词挂钩。
对比之下,两个来自鄙视链条最低端的普通技术学校学生,则显得中气不足、唯唯诺诺。
聊来聊去,无论是自己的规划还是家人的期盼,都只不过是“通过考试、顺利毕业”。
难言的尴尬与沉默,在学生们之中蔓延。
其实,这倒不能全怪这群十四五岁的孩子,在现实中,不同教育层级的孩子有着不同的学制,不在一起上课,本身就接触得少。
一个来自第三层级——“普通学术”的女孩率先打破沉默,她说,比自己层次高的学生,往往不会找自己玩,因为他们瞧不起人。
她曾被一个“快捷流”女孩当面奚落:“你来自普通学术层级,你就是个蠢货。”
“普通学术”女孩的发言引起了一个“普通技术”男孩的共鸣,他告诉大家,小学期间他曾有过几个玩得不错的好友,但后来他们考进了位于分流体系第二层级的“快捷流”,不知何故,彼此之间就变得越来越疏远。
“他们把自己视作无一不精的好学生,对我则视若无物。” 男孩的语气中透著无奈。
当隔阂深厚到一定程度,连口音都成了划分阶层的标志。位于教育层级底端的孩子们都清楚,自己极易受到歧视,但在面对比自己层次更高的同学,他们也会自发地自卑。
“他们的英语口音,好像权力的象征。”
如果有机会,底层的孩子渴望改变吗?答案是肯定的。在纪录片中,有“普通技术”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提出,如果可以不分流,如果可以让不同程度的孩子一起学习。
“如果他们愿意教我们,愿意帮助我们这些后进生,我想这可能会很不错。”
但在纪录片摄制的当年,这样“荒唐”的想法也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因为孩子们都知道,本国的教育分流体制贯彻数年,难以动摇,他们都不觉得会有迎来改变的一天。
在新加坡,由教育体系促进成的阶级划分也由此愈发根深蒂固。在这里,“教育改变阶层”变得苍白脆弱,而“教育拉大隔阂”,才是这个国度的年轻人们面临的可怕现实。
“穷者越穷,富者越富”
教育神话背后的残酷
其实,当新加坡确立考试分流机制之时,本意应该是好的。毕竟,正规的考试作为一种选拔机制,对人人都公开、透明、公正,只要成绩好,无论男女,无论贫富,靠着高分杀进最高级,享受优质资源,天经地义。
在纪录片《无声的革命-新加坡教育解读》中,某一年的小升初考试数据也被引用——那一次,有一半来自低收入家庭的学生,考取了小六会考中2/3的高分,这似乎说明了分流并非催化不公平的要素。
图片来源于央视纪录片
《无声的革命-新加坡教育解读》
可当分流愈演愈烈,现实的发展却远远偏离了预想的轨道,新加坡亚洲新闻台一部名为《赢在起跑线》的纪录片,则披露了哪些人才会牢牢把握最高教育层级的入场券。
这个答案大家也应该都猜得到——那就是最有钱、最重视教育的中产(及以上)家长。
他们中的一些人本就是分流制度的受惠者,而在成为精英之后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子女成为和自己一样乃至比自己更强的精英。
纪录片中也展现了他们为此付出的努力。
图片来源于亚洲新闻台纪录片
《赢在起跑线》(下同)
在许多新加坡家长看来,由于小升初考试的重要性无可比拟,进入一所好小学就显得至关重要。一个父亲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进入当地考试成绩最好的小学,特意开着车,带着怀着二胎的老婆四下考察学区房。
最终,他们选定了一处整齐划一的红顶别墅,价格百万起步的社区,承载着将孩子送进好小学、帮他在考试中脱颖而出的希望。
然而,由于最好小学的入学竞争实在过于激烈,买到学区房,也只不过将录取几率增加了少许。到头来,一群花了大价钱购房的家长们,还是得紧张地等待学校抽签的结果。
可重金购置学区房的家长们,并不觉得用一幢房子换一个抽签机会有何不妥,为了孩子能上最好的小学,他们什么都愿意做。
如果说购买学区房只是让孩子赢在起跑线的硬件之一,那么让孩子不断朝着“直通车”、“快捷流”前进,软实力也得过硬。
因此,孩子与家长之间的军备竞赛,已经提早到了上小学以前,竞赛、补习班、兴趣活动,以及为无缝衔接优质小学而准备的pre school,紧紧地占据了孩子们的童年。
片中出现一个还没上小学的新加坡小男孩,光是周六一天就要上英语、艺术、数学和中文四门课程,又累又困,眼睛都睁不开。
他和姐姐都出生于一个中产家庭,每天,妈妈都会带他们上课,监督他们写作业。小学一年级的姐姐每天作业要写到凌晨一点,自己则要写到十二点,俨然一对“难姐难弟”。
为了家里两个孩子几年后的小升初,这位妈妈已经数不清自己花了多少钱在补习班、兴趣班,日常生活也就是围着孩子转。
另外一位妈妈粗略地估算了一下,仅仅是pre school一项开支,每月学费就要1300新元,一年下来折合人民币77342元。
但小升初的分流机制让他们别无选择,就像一位印度裔妈妈所说的那样:“我们都已经在水里了,但何必去想为什么我们会在水里呢?正确的做法是拚命游,拯救自己。”
为了让孩子“上岸”,要么砸钱,要么砸时间,已经成为所有有能力的家长的共识。
但那些“没能力”的家长呢?
当一个家庭连温饱都成问题,家长们如何有财力与时间,去确保孩子小升初时的优异呢?当一个普通小学的孩子没有机会沉浸在补习班、兴趣班及家长的重视之中,又如何确定自己能战胜拥有这些资源的孩子呢?
对于那些家境贫困、父母不重视教育的孩子而言,仅仅靠“努力”与“勤奋”,真的够吗?
这或许正是分流背后最残酷的地方——“穷者越穷”,没有资源的孩子日益沉沦于分流后的底层,被禁锢了人生,限定了可能;“富者越富”,有外界助力的孩子向着上层攀升,一代又一代地巩固著精英地位。
新加坡的教育质量是享誉全球的,学生素质也不言而喻。但教育神话的背后,多的是被永恒切断了上升路径的大多数,这些人,小学毕业后几乎就可以一眼望到人生尽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们是最大的牺牲者。
时隔将近半个世纪,新加坡素来奉行的教育分流制度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最新的改革规定,从2024年起,新加坡中学将不分快慢班,所有人都是4年毕业。但在同样的学制中,不同层次的学生可根据学习情况的不同选修难易程度各异的科目,所有科目也将分为由易到难的三个等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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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从明年开始,将有25所试点学校,让目前已身处不同层级的孩子,选修比自己更高或更低一层的课程,这意味着不同层次的孩子有机会处于同一个教室,共同学习进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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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次的改革,只是撬动传统固有体系的第一步。未来究竟如何,还需要更多探索,但它反映的却是一个国家的反思与进步。
毕竟,所谓教育是“有教无类”;所谓老师是“传道授业解惑”,教育不该如此功利,因为人与人的差别并非一成不变。好的教育也不该是谁的特权,而应给所有人一个机会。